珠帘后的女人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一身似有神光忽明忽暗。 诸侯社稷皆少牢。 这些人,被称作猪、羊,都是祭祀的牲畜? 他的身影掠过怀抱婴儿的女人,月白色的道袍堪堪擦过已经捂得酸臭的襁褓,目光停留在女人空洞而恐慌的双眸片刻,迅速拔剑而起。 冰魄剑在他手中似化为一条雪龙,寒光闪烁,在少牢城中发出震天的咆哮声,磅礴的剑气涤荡了城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潜藏的魔气,伴随着一阵银光乍泄,他自云端落入人间,青袖一挥,不见袖侧有一丝魔气沾染。 那些被魔气侵袭了意志的百姓们纷纷清醒过来。女人抱着怀中的稚子大哭。 “顾无非!”长剑向天一指,褐色瞳孔凝视天外,“解开法阵!” 盈昃困仙阵外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传来一阵大笑声。“迟宿小儿,你是在威胁我吗?好好好,我倒十分好奇,冰魄剑在你手中的威力能否比得上轻雪门历任宗主!” 迟宿冷笑,正欲执剑上九天,翻飞的衣袂倏地被人一扯。 他怔然,猛地回头,看到一直不曾露面的白珞。 红裙翩跹,缎带飘飘,白珞巴掌大的脸颊嫣红,柔弱无骨的手牵着他的衣角,清澈的眼眸里似乎藏着难以言说的巨大痛处。 “珞珞!” 迟宿见她脖颈处浮起青鳞,单薄的衣衫下魔魇鳞若隐若现,心下一慌。 他不知白珞经历了什么,连忙伸手扶她,只是双手碰触到她胳膊的时候被烫了一下,挨着她身体的衣袍处甚至蹿起了火苗。 迟宿皱眉,并没有松开被灼伤的双手,将白珞稳稳扶住,正欲将体内的冰灵寒气渡入她的体内,不承想白珞推了推他的肩膀,十分果断地结束了这个拥抱。 她的背影坚定、决绝,步伐稳稳当当,教迟宿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他的珞珞已经不再是摔倒了只会啼哭的小女孩。 不愿永远躲在他身后,接受所谓的保护…… 心中有一杆衡量善恶的尺,明辨是非,分明爱憎。 骨镰不知何时化作赤焰般的红色,缠绕在胳膊上的链条“哗啦”作响,滚烫的刀柄握在手心如同迎风执一把火炬,烧灼感刺痛她的神经。 白珞一只手从胸前绕到肩胛骨处,那个地方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青鳞的禁制生长出来。 她的表情是痛苦的,也是悲愤的,双眸穿过结界,心中燃起一股亟待宣泄的无名火,直直地看向云端之人。 “顾无非……给我解开法阵!”甚至连灵剑都没有驾驭,仅仅凭着一身喷薄而出的灵气,白珞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向苍穹。 迟宿望着那道身影,未来得及理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感受,脑中“嗡”地一响,便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冲上高空…… “难不成想凭自身灵力闯天阶九级的大阵?自不量力!”少牢城外有人唏嘘。 顾无非沉吟不语,随后他们感受到整个法阵都晃动了一下。 少牢城上空金光闪烁的法阵,像一枚被撞碎了的鸡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层晶莹剔透的蛋壳开始逐渐碎裂,细小的裂隙扩大、加深,俨然比幽冥乌蛛以性命撞开的裂缝更加可怖。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动,一道娇小的身影从破碎的结界中闯了出来,就像一只新生的,破壳的神鸟,发出响彻天地的长鸣。 所到之处,皆是燎原。 紧随其后闯出结界的迟宿,人剑合一,寒光熠熠,令人不可直视。 剑锋过处,拉枯摧朽。
第66章 渡劫 八方阵符爆裂,法阵应声而破。 一道强势的剑气破开霞光万丈的云层,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穿透云端大能者的身形。 这一剑震撼了候守在少牢城外的轻雪门门人,他们畏惧地仰望着那个可怕的青年,目光中或是不可置信,或是崇拜与狂热。 白珞自然不会单纯地以为顾无非不堪一击,她与迟宿交换一个眼神,看到他做了一个口型—— 分|身法。 顾无非从来没有屈尊来过少牢城。现在的他应该在轻雪门,通过水镜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们的狼狈。 白珞不由地冷笑出声。 汇集于体内的修为将魔魇晶石的力量无限放大,她脸上浮现出一片片青鳞,伴随她力竭却硬撑的喘息,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从身体里释放出的火灵附着在骨镰刀刃附近,形成一股赤色的气流,托着她疲惫而倦怠的身体,缓缓降落在少牢城外。 轻雪门的门人并没有把多余的目光分给她。他们恭敬地向半空中的迟宿行礼,齐声喊着:“参见少主!” 这就像是一场为了迎接迟宿,早已准备好的试炼。 白珞咬着唇,越过人群走向少牢城厚重的城门,她听见了城里的哭声,也听见了那些指甲不断挂着木板的“嘎吱”响动,眼眶里不知何时开始蓄积泪水,呼吸随着越来越快的步伐而变得急促。 焦灼的情绪感染了骨镰,镰刀与之共鸣震动,那赤色的气流环绕在刀与人之间。 白珞举刀挥向城门。 厚重的城门被横劈成两半,轰然倒塌。 从城门后涌出一团又一团浊气,像鼠疫时四下逃窜的老鼠,呼啸着冲向骨镰。 这是瘟魔在少牢城留下的瘟息! 白珞意识到浊气的来历,一边念着法咒,一边握紧了手中镰刀,目光更是坚定。 那些瘟息在骨镰周围逡巡了几圈,似乎感受到了瘟魔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了火红的刀刃里。一些浊气试探地擦过白珞的手指,却触及比火焰温度还高的青鳞,只得乖乖缩入镰刀之内。 轻雪门门人十分惊讶,看着形状奇异的骨镰,窃窃私语:“这是什么武器,竟能拔除瘟息?” 瘟息是疫病的根源,因附着于凡人体内难以拔除,故而比魔气更难控制。 世间何时出了这样一把能够拔除瘟息的神刀? 这一切,凡人的眼都是看不到的。 少牢城的百姓只在一阵漫天的灰尘里看到一个举着似是镰刀形状武器的红衣少女,看到城外数十名道袍整肃的修士。 他们一个月来不曾踏出少牢城,此刻竟然生出胆怯之意,就像是在圈里待得习惯了的牲畜,谁也不敢第一个真正逃出少牢城。 “逃!” 白珞对他们喊。 见他们脸上满是畏惧,白珞命骨镰将最后一缕瘟息吸收干净,持刀转身对轻雪门众人厉声道:“谁敢拦?我就杀谁……” 一阵疾风拂过她的裙摆,白珞不必回头,就知道自己身后站着迟宿。 轻雪门众人不敢妄动。他们畏惧迟宿,也忌惮白珞手中能够吸收瘟息的骨镰。 一个男人开始试探地越过城门。他战战兢兢地跨了几步,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赶紧向身后的同伴挥手示意,或许是想带着更多的人逃脱,又或许是希望人多壮大声势和胆气。 于是更多的人从少牢城涌了出来,他们匆匆逃窜,表情惶恐不安,甚至跑了很远才想起对那个解救了他们的少女致谢。 轻雪门门人以符咒试了试少牢城内的瘟息,发现稀薄的浊气已经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便抱拳对迟宿二人道:“少主解除了少牢城之患,门主必定大喜,请少主随我等返程面见门主!” 白珞因为破阵和吸收瘟息消耗过多灵气,满身冷汗,脸色惨白地靠在迟宿怀里,听见这番说辞立刻揪紧了迟宿的衣袖。 迟宿见状拍了拍她的背,对众修士道:“你们回去告诉顾无非——我很快就来了。” 轻雪门门人面面相觑,恭敬地向其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只剩下一座荒城。 白珞与迟宿的心情都很沉重。 世上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生离死别,他们终究没有办法替少牢城抹平这道刻骨的伤痕。 白珞坐在山坡的荒草地里,目光长久而呆滞地眺望少牢城的巨大湖泊,似乎在期待水面有红鲤跃起。 很久,她才哑着嗓子说。 “虽然小妤跟我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我好像与她相识了很久一样……哥哥,这就是‘朋友’,对吗?” 朋友,这个角色一直在白珞的生命里异常得缺失着。 小时候,迟宿不愿女孩重历自己沉闷的童年,为她挑选过适龄的玩伴,但是,那些孩子无一例外地都流露出对女孩身世的鄙夷,甚至在玩闹时刻下“野种”这类侮辱性的词汇。 年幼的白珞敏感而脆弱,她怯懦地躲在哥哥的羽翼下,不再对别人抱有任何的幻想和期待…… 是以…… 当她看到孟启舍身为他们牺牲一臂之时…… 当她知道世上原来有条小鱼一直在默默地守护他们之时…… 心中百转千回,为那些陌生而纯粹的感情,不住地哽咽。 亦在哭得不能自已的自白中,对迟宿说出了韦妤最后讲述的那段隐秘过往。 “顾无非……将韦妤与寒玉镯结成护身契保护雪影夫人。那、那时白楚在泯山,因为怀了我生了心魔,而雪影夫人……将玉镯借给她稳固心魂,护身契失效,魔、魔神血咒重新应验……” 她的肩膀颤抖着,眼泪簌簌而下,泪水几乎将眼前的景象整个模糊了。 迟宿听着她的哭泣声,想到了多年以前,年幼的自己拿着喜剪站在喜房里…… 白楚摘下手腕上的玉镯,递给了他:这是你娘亲借给我稳固心魂的法器。而今她不在了,这个东西就还给你吧! 那是顾无非送给娘亲的鲤心寒玉镯,是娘亲的心爱物。如果不是因为信任白楚,顾雪影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她的…… 正是因为看到鲤心寒玉镯,年幼的迟宿才会相信,她是娘亲珍视的朋友。 但是,谁又能料到—— 为挚友摘下鲤心寒玉镯的顾雪影,如同蝴蝶在命中注定的时刻扇动了翅膀。 一如今日,那条消失在湖泊之上的小鱼,永远地、深刻地烙入了白珞的生命里。 …… 韦妤、白楚和顾雪影之间通过鲤心寒玉镯联系在一起,教白珞无法回避那个可怕的猜想。 她靠在迟宿肩头,带着一丝忐忑、不确定的心情,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以为母亲仅仅只是天性冷淡,不喜欢我,没想到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教她生了心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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