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申少扬有灵识戒,要不是曲仙君离奇地出现,现在已经跌进虚空或冥渊里尸骨无存了。 甚至于,被青鹄令传送进镇冥关后,戚枫也像富泱一样判断出了四人的方位,有意选择了申少扬的方向,抢先取走了震宫的镇石袋——戚枫比申少扬早进镇冥关,不管申少扬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他都决计拿不到震宫的镇石袋了。 而申少扬也真的就这么倒霉,在根本不知道其他人被传送到哪里的情况下,跑去了震宫,空手而归,再往前走,到了戚枫初始传送到的巽宫,再次空手而归。 兜兜转转一大圈,镇石袋自然全都被其余三人拿走了,回到艮宫时,他仍然只拿到了一个镇石袋。 “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申少扬百思不得其解,“他居然这么恨我?” 他真的是冤死了——他又不认识戚枫!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而一顿。 他确实是从来没和戚枫打过交道,因此这无缘无故的恩怨并不来自于他做了什么,更可能是一场无妄之灾。 按照这个思路,申少扬只能想到戚枫打入他体内的那股诡异力量,和他骨髓中冒出来的黑色力量…… 假如曲仙君说的是真的,他也许真的和魔修有点关系,那么,会不会是那股黑色力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溢出去,被戚枫探查到了,这才产生敌意? 申少扬想到这里,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他不会真的是个魔修吧? 他真的不知道啊!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前辈…… 申少扬沉痛地瞥了一眼手上的灵识戒。 漆黑戒指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前辈到底怎么了? * 冥渊在沸腾。 千万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机的无尽天河,在这一天澎湃如沸。 卫朝荣屈身伏跪在晦暗无光的乾坤中。 他一手撑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绷紧到极致了,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宽阔的虚幻身躯此时像是一团蒸腾的黑雾,扭曲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剧烈地滚沸。 极致的痛。 痛到让人想把这具身躯也彻底撕碎,结束这没有尽头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从内而外焚燃,灼烧过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血肉皮骨,无穷无尽、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飞灰。 卫朝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会化为飞灰,也没有烈焰焚燃着他的身躯,因为从坠入冥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拥有“躯体”这种东西。 他在冥渊河水中彻底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缕不知归处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复苏。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他也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一样,把这当成是先辈编撰出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来,一身浓烈凶煞的精纯魔元,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里独自渡过漫长岁月。 像是命运精心撰写的一页荒唐,一个曾伪装成魔修的仙修,死后一身魔气,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为修士、身为一个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渊是命中注定的万物终结,而他就是这个终结。 他踏出乾坤冢的脚步,就将是这个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终结的丧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毁灭。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为五域称作“山海断流”,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她问,“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 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会的。” 怎么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扶光域,莽苍山脉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猎归来的少女放下猎物,惊奇地望向遥远山峦后的幽邃天河,“阿妈,你看,冥渊又涨起潮了。” 门下阿妈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囔,“天河生潮,魔头想从冥渊下出来了呗……哼,等魔头出来,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说了不要喝这么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你不是总说,这种老掉牙的夸张传说都是上古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吗?”少女翻个白眼,上前搀起阿妈,轻轻松松背在背上,往屋里走,“如果真有什么魔头,这个世界若是毁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图什么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这么个魔头从冥渊底下出来,他也不会干什么。”少女随口说。 “傻话。”阿妈趴在她背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人这一生的际遇,难道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吗?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运。” “……人力终有穷时,神通不及天数啊。”
第23章 镇冥关(十) “仙君, 真的不判戚枫犯规吗?”镇冥关中宫里,淳于纯欲言又止,“为了一场比试就破坏镇冥关, 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方才戚枫对艮宫出手时,周天宝鉴无法映照分明, 但淳于纯身处中宫,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她压根就没想到艮宫会崩裂!以戚枫不到金丹的实力,就算是尽全力攻击镇石,最多也只能一枚一枚地破坏, 哪来的本事致使艮宫出现裂口? 等到镇石接连碎裂, 三丈的裂口轰然崩开,淳于纯目瞪口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当初定下镇冥关做比试场地的人是仙君本人,而不是沧海阁,否则无论镇冥关崩裂的根由应当归咎于谁, 最后都将是她这个坐镇中宫主持的元婴裁夺官背黑锅。 要不是淳于纯在中宫收到了曲仙君的神识传音,只怕当场就要冲到艮宫里去拿下戚枫了,就算她没本事修复镇冥关,总能将罪魁祸首拿下吧? 就算是此刻,得到仙君授意后继续播报镇石替换数, 淳于纯仍是如鲠在喉:那可是镇冥关,是青穹屏障的第一天关啊! 这五域中的修士, 谁不深深自心底依赖、维护青穹屏障呢? 这次艮宫崩裂绝对暗含蹊跷, 沧海阁多年来一直负责维护青穹屏障, 绝对逃不掉责任,淳于纯是沧海阁请来的裁夺官, 却也是山海域的元婴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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