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荣语气很淡。 “有,比这里多得多。”天魔峡的玄衣苔胜似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有时狂浪打来,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苔。 纵然过尽千帆,比翻越天魔峡更危险的事也做过,但卫朝荣提到这里,仍有种了无意趣之感:檀问枢是够会恶心人的。 他和檀问枢相看两厌。 如果她没有遇见檀问枢,这一生也不会寥寥落落,半点温情也没落下,总是戒心深重,永远信不过任何人。 他用尽了力气去将她拥紧,却永远跨越不了她心里的天堑。 金丹期…… 寻常的金丹期,根本连弱水苦海都难应付! 申少扬咂舌之余还忍不住追问,“檀问枢就是曲仙君的师尊吗?前辈你认识吗?” 谁都知道仙君四岁就被带到碧峡修魔,修成化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斩下这个师尊的头颅。 这样复杂的纠葛,前辈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卫朝荣一眼把这小修士的心思看透。 “檀问枢认得我。”他语气莫测,“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恨不得我死的那个人。” 申少扬一剑劈开六面风刀,剑声竟一瞬压过风声,如他心头惊雷: “前辈,那你为什么还要强闯天魔峡?” 岂不自寻死路? 卫朝荣声线寒峭沉冷,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字字峥嵘,“为了见她一面。” “什么?”申少扬失声,忘了传音,竟在飞舟上叫了出来,所幸淹没在风浪里。 他震骇无穷,不知是为这简单到荒唐的理由,还是为前辈说起理由时的平淡沉笃,仿佛理所应当—— “就为了见她一面,就要送死吗?” 值得吗? 卫朝荣似乎是笑了一下。 “对,”他说,“就为这个。” * “碧峡的玄衣苔当真是奇诡。”戚长羽说,“竟然能在那样凶险的地方繁衍生存,也不知檀问枢” 曲砚浓抚着额角,随口说,“檀问枢的小玩意。” 戚长羽和卫芳衡一起看向她,昔日的碧峡魔君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前的信手而为也就成了今日的远古秘辛,地位高如他二人,竟也半点不知。 “原来是碧峡魔君做的。”卫芳衡信得这样自然而然,似檀问枢这样恶名昭彰的化神魔修,做什么都不让她意外,大抵有些人天生就爱做恶事,不必理由的吧。 戚长羽却没有她那样分明的善恶之辨,还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曲砚浓淡淡地说,“为了杀我。” 当初她强闯天魔峡,挨了风刀一下,不慎落水,檀问枢就在湖水里撒了一把玄衣苔,让她差点死在水里。从那以后,玄衣苔就在天魔峡生了根。 于是卫芳衡的眼睛刹那间瞪大了,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情,“果然是天生作孽的胚子,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也下这样的毒手。灭血亲、弑师尊,还要杀弟子,与他沾上边就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吗?” 倒是戚长羽仍有疑色,以檀问枢当初的地位和实力,想杀尚未晋升化神的曲砚浓,根本无需借助玄衣苔,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何必大费周章? 但他不敢直说。 曲砚浓替他说,“你是想问我,檀问枢杀我如杀土鸡瓦狗,何必费事?” 戚长羽当然是惶恐地说不敢,“仙君前程远大,檀问枢自然一望而知、心生警惕……” 曲砚浓打断他言不由衷的恭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她在碧峡生长,无数次忤逆,檀问枢有太多理由杀她,却总是因为有意思、很意外这样荒唐的理由放下杀心,只是抹去她的生路,留给她一条死路去闯。 闯过去了,他就既往不咎。 “也许,”她语气无波无澜,没有一点起伏,却透着一点玄妙,“他不仅想我死,也想我活。” 戚长羽这样精明的人,窥见她和檀问枢的过往,暗暗揣度起她和檀问枢之间是否有过仇恨之外的感情。 曲砚浓抬眸望向他,目光定定的,“说起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倒觉得你和他有点像。” 戚长羽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被曲砚浓当作了那个为她而死的人的替代品,因此得到了她的偏爱,独揽大权,他以为他是像她爱过的那个人! 怎么会是檀问枢?他像的人怎么会是檀问枢? 那应当是曲砚浓的仇人才对! 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将他淹没,他在她面前全部的依仗不过是和那个人的一点相似,可现在他知道这点相似只是他的妄想,他错了百年。 曲砚浓撑着下颌,目光无波,平平静静地望着他。 戚长羽僵硬的身体慢慢又有了知觉。 是了,谁说他像檀问枢就一定是死路?谁说檀问枢在曲砚浓的心里就一定没有感情了? 倘若曲砚浓对檀问枢只有一腔恨意,又怎么会对他爱屋及乌、让他独揽沧海阁大权?又怎么会在亲眼目睹镇冥关崩塌后,无视物议纷纷,仍然叫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曲砚浓当然会对他爱屋及乌! 那是她的师尊,是从小教导她的人,纵然有再多恨,可檀问枢已经死了,这恨就该随着阴阳相隔而逝,现在留下的只有怀念。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戚长羽慢慢压下那股心悸,笃信起他分析出的事来——方才曲砚浓提起檀问枢时的语气,仿佛也与平时不大一样,无波无澜下藏着激流暗涌,什么“不仅想要我死,还想要我活”,分明是爱恨交织嘛。 他越深思越觉这推断是对的,抬眸望向曲砚浓,望见后者瑰丽而淡漠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点爱与恨。 ——原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忽然明悟,又因这明悟而生出窃喜。 他无意识地拢起手,指间触碰到袖口坚硬的方孔玉钱,心里还有点不安。 “仙君,属下还有事要禀报。”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笃定曲砚浓的爱屋及乌,可戚长羽还是开了口,说出一件他原本不打算说的秘辛去讨她的欢心,“属下去望舒域与四方盟协商购置镇石的事时,窥见了四方盟内部的变故。” 曲砚浓懒懒散散地瞥着他。 “四方盟的首席大长老蒋兰时,已与季颂危反目。”戚长羽笃定地说,“虽说四方盟内表现得一如寻常,但总协理院已与壶中天泾渭分明,公事公办了。” 总协理院统管协调四方盟所有生意,壶中天则维持望舒域内秩序,倘若有人在做生意时发觉自己遭了不公,也会去找壶中天求个公正。 季颂危是总协理院的无冕之君,纵然他没挂院使的名头,也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与总协理院分开看待;蒋兰时这个大长老则是壶中天的主持者,堪称四方盟的定海神针。 两人从仙魔大战之前便是相交莫逆的好友、知己,共同创建了四方聚义盟,收容四方散修。可以说,四方盟的根就在两人身上。 可现在戚长羽却说,季颂危和蒋兰时已分道扬镳了。 曲砚浓当真没听说过这事。 她坐直了,定定地望向戚长羽—— 随口撩拨一下戚长羽七上八下的心,竟还真得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第38章 碧峡水(四) 曲砚浓和蒋兰时不熟, 相识已在功成名就后。 名扬四海后,认识的每个人都体面,她是锋芒鼎盛的化神修士, 蒋兰时是四方盟地位超然的大长老,彼此没什么利益冲突, 却有百废待兴的山河亟待一同收拾,见面自然客客气气、你商我量。 她只知道蒋兰时是个急性子, 四方盟的修士都说大长老炮仗脾气,一点就炸,可心肠却很好, 急公好义、急人所急。 蒋兰时的炮仗脾气, 曲砚浓是无缘一见,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见了她都会学着耐心,但一个人心思不正,是藏不了一千年的。 蒋兰时无疑就是个心思正了一千年的人。 “为什么?”曲砚浓问戚长羽,蒋兰时和季颂危识于微时, 相交莫逆,就算季颂危困于道心劫后性情大变,蒋兰时也能体谅他的身不由己,一心帮助他化解。 二十年前,望舒域天地崩塌, 万里灵地化为齑粉,消散在虚空里, 成千上万的修士不幸丧命。曲砚浓和夏枕玉赶去望舒域与季颂危一同维持天地, 勉强控制住青穹屏障, 止住天地崩塌,而那片崩塌的天地最终化为了茫茫大漠黄沙。 望舒域的修士管这件事叫玄黄一线天地合。 玄黄一线天地合后, 季颂危舍不得钱,私自发放了数倍的清静钞,大量买入其他四域的物资,用以赈济大灾之后的望舒域,将四方盟的损失转嫁给整个五域,被曲砚浓联合夏枕玉狠狠给了个教训。 即使如此,蒋兰时也没有和他分道扬镳的意思,曲砚浓听说她对季颂危大骂了一顿后,终归是默默打理四方盟,承担了曲砚浓和夏枕玉给的教训。 季颂危犯了道心劫也和没犯一样,看起来清醒正常,也知道是非对错,蒋兰时骂他、曲砚浓教训他,他都不狡辩,追悔莫及的言语都发自真心,所以蒋兰时骂他一万遍,最后还是觉得他有救。 可现在戚长羽却说蒋兰时和季颂危彻底分道扬镳了?是蒋兰时终于对季颂危失望了吗? “属下无能,没能探听出来。”戚长羽是去望舒域挨宰的,四方盟的修士对他爱答不理,他能打听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不过,依属下看,这是蒋兰时单方面的决裂,季颂危倒态度如常。” 为了得出这个结论,戚长羽费了不少功夫,原本只是下意识收集信息做后手,根本没想便宜别人,谁想到一个犹疑间就白白说给曲砚浓听了。 曲砚浓微微出神。 能让蒋兰时同季颂危决裂的大矛盾,一定与道心劫有关,不知季颂危又整出了什么样的幺蛾子,让蒋兰时彻底失望。以二十年前那场清静钞的事来估量,季颂危大约又偷偷憋着点能影响五域的歪脑筋。 她是山海域的无冕之君,这五域四溟都仰赖她设下的青穹屏障依存,她可以置身事外吗? “原来,”曲砚浓恍然,不知为何又惘然,“又是多事之秋。” 她想起夏枕玉对她的道心劫莫名其妙的关切,这突兀的好意也带着不祥的意味。 一重道心劫,困住三个人。 她在知妄宫里待得太久了,久到已忘却尘世变迁、沧海桑田,不是她不变人世就不变,这人世唯一不变的,只有浮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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