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上这样执着的强大妖兽,饶是申少扬三人胆气惊人,也不由得有些犹疑。 金丹后期的裁夺官背手站在舟头,目光始终望向飞舟的前方,听到祝灵犀的问题,头也没回,“碧峡快到了。” 还没等申少扬三人做足戒备,金丹裁夺官的话尾还旋在半空中,原本在妖禽三千里追击下依然稳如平浪的飞舟,骤然一沉—— “轰隆——” 暴雨忽至。 这一刻,谁都能懂风刀霜剑这四个字的分量,因为碧峡的风,当真是刀刀如斩。 缀在飞舟后的巨大妖禽凄厉地哀嚎起来,嘶鸣如狂雷,它跟着飞舟撞入碧峡的风雨,山峦一般的巨翅抖落了滚珠般的羽翼,每一粒都坚硬如铁,却在风里没有一点抵御之力。 眨眼间,山峦般的妖禽便缩小了一整圈,碧峡的雨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红,风里尽是腥冷。 可被追了一路的人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它的凄惨。 “噌!” “噌!” 让人头皮发麻的迸裂声也如这急雨,一声急过一声,炸得申少扬的心不停地向下坠,他望向舟头的甲板,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裂痕出现在那里,不一时便让甲板成了纵横的棋盘。 ——在金丹后期大妖兽三千里追击下几乎完好无损的飞舟,撞入碧峡不过十个呼吸,竟然濒临四分五裂了! 飞舟四处开裂,维持不住船身,在狂风里猛烈地晃动起来。 申少扬的剑出鞘了。 他不得不出剑,没有人能在碧峡束手。 “铮——” 剑锋与一道如有实质的狂风相撞,申少扬出剑冷厉,狂风也冷厉。 剑锋劈过狂风的那一刻,剑柄上反馈来一道巨力,掀得申少扬竟有几分站不稳,向后微微仰去,后退了半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剑,神色凝重至极:这不过是弱水苦海最平常的一道风,在整个碧峡甚至算是最弱的,竟然藏着这样的巨力,那更险之处的风,又会何其狂暴? 余光瞥过他方,他看见玄黄的符文与五色的流光在风刀里亮起又黯淡。 祝灵犀不知何时掏出了符笔。 她神色极沉静,在这样的险境里不过是更认真了一点,符笔在她指间轻盈地旋了一圈,画下一个圆,刹那落成一道符文。 符文轻轻小小,飞向狂暴的风刀,相遇的那一刻发出浓郁的玄黄灵光。 下一刻,风刀与符文一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与申少扬那边声势浩大的交手相比,符文如此轻巧,显出她的举重若轻,可祝灵犀攥着符笔,神色却变得凝重了一点。 她方才的符文并不是随手画的,而是她最拿手的湮灭型符文,原本是打算湮灭两三道风刀的,没想到连一道风刀也没撑住。 作为上清宗的精英弟子,祝灵犀早就听说过碧峡的险,登上飞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心中盘算过应对手段,方才出手看似举重若轻,其实是斟酌了一路的结果。 但她还是低估了碧峡! 被誉为“小符神”的少女微微蹙眉,偏过头望向了她的对手们。 申少扬的剑已经与风刀相撞了好几次,而富泱身侧蹦出一只紫金瓶,瓶身微微倾斜,朝外吐出一道如水的白色流光,朝风刀直奔而去,卷起风刀,发出一声不逊色于申少扬剑荡的金铁之声: “当——” 金行色白,那是一道金行灵力,风属木,金克木! 祝灵犀眼神微动。 她知道富泱的法宝五行紫金瓶模仿自四方盟的季颂危仙君,只是还没见富泱全力施展过,也不知道富泱究竟祭炼到什么程度了。 传闻中,季颂危仙君的五行紫金瓶契合天地大道,能借五行之力,移山填海。五只紫金瓶,每一只里都蕴含着至纯至粹的单一灵力,而五只紫金瓶又是一整个整体,能形成五行之轮,循环相生,无穷无尽。 学季颂危的修士众多,但学到精髓的可不多。 富泱伸手,握住紫金瓶,眉目难得严肃,目光扫视一圈,忽而一惊。 “裁夺官不见了!” 在呼啸的狂风里,申少扬朦胧地听见富泱的喝声,对,裁夺官—— 他竭力透过风浪望向舟头,原本伫立在那里的身影已消失了,谁也没察觉裁夺官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或许是方才,或许是狂风在甲板下留下第一道裂痕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飞舟闯入碧峡的那一瞬。 现在,偌大飞舟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三个竞争者。 申少扬逆着风雨,骤然惊觉,蓦然回过头,竭力看向对面,风雨里那两道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两个陌生人。 * 曲砚浓很久没想起碧峡的风。 记忆里,那是看不到尽头的黑。 她在漫长深沉的黑暗里奔跑,浑身湿透,冷到骨头里,脚下的浪深深浅浅,不停地下坠,身后新的浪潮已滔天,追着她要将她淹没,她不敢慢,更不敢停。 风在她耳边咆哮,她真听到刀出鞘的声音,那样冰冷狰狞的声响,她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在这一声出鞘中破碎了。 她真的闻到浓烈到让人作呕的血气,她几乎可以肯定有那么狠戾的一刀落在她的身上,可她拼命向前奔跑,不敢回头。 直到呼啸的风吹过她面颊,血红的雨珠滑过她的鬓角,轻飘飘地融进这黑暗,她才有一瞬恍然: 原来是风。 原来只是风。 让她如挨了一刀、震悚惊惶的一击,竟然只是碧峡的一道风。 “刚结丹就敢来闯天魔峡,我是该夸你胆量惊人,还是说你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冰冷的声音越过风声,檀问枢拨开雨幕,站在她面前。 曲砚浓没有理会他,更没有因他的出现而停下,她一步也不停,绕开檀问枢,踏着风浪向前。 她一步也不能停。 狂风追在她的身后,她只能向前,不能停留,稍有半步迟疑,就会被淹没,檀问枢绝不会来救她。 她要越过天魔峡,穿过这无边的风浪,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碧峡,去向那物换星移的红尘。 檀问枢将她扣在碧峡,截断八面通衢,只留下一条死路。 以她刚结丹的修为强闯千里碧峡中最险的天魔峡,除了找死,没有更好的形容。 可她要走。 “你让我失望了。”檀问枢还停在原地,声音幽幽地穿过嘈杂的雨声,“我只给你留下一条死路,是想让你自己学会趋利避害、知难而退,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次回到碧峡,他无缘无故地截断了出路,碧峡就此封山。 他封了山,既不闭关,也没伤要疗,檀问枢那样的性子,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难捱,曲砚浓等了三年,修炼时他要磋磨、打磨法术时他要作难,她什么也不干,更要时时面对他。 在一个雨声嘈杂的寒夜,她撞入了天魔峡。 “轰隆——” 奔雷在长夜炸响,隆隆声震响千里,也如她脑海里那惊雷般的一念: 她躲不开这道风! 檀问枢就远远地站在她背后,像一道阴魂不散的幽影,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满意、也最不满意的爱徒被山峦般庞然的风浪击中,如断翅飞鸟一般坠入幽深的湖水。 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摊开手,一片朱红如血的血雾从他掌心飘落,融入碧峡,很快就被幽邃的湖水淹没,很快就看不见了。 唯有定睛细看,滚滚浪涛下飞速洇开的血红,才叫人暗暗心惊。 “怎么就学不乖?”他说。 阆风苑里,曲砚浓忽而抬手,以掌覆额。 身侧卫芳衡和戚长羽还在波澜暗涌地聊着碧峡的比试。 “这三个应赛者怎么都呆在那里不动?”卫芳衡不解,“这可不是游戏,也没人在边上守护,一不小心是真的会丢了命的。” 就算弱水苦海是碧峡最平缓的一段,那风浪也不是筑基修士能硬扛的,就算这里面底气最足的祝灵犀,能挨得起几下狂风? 两下?最多三下。 “应当是感受到碧峡的凶险,震骇失语了吧。”戚长羽风度翩翩地笑了,“碧峡确实是天下第一的险地,我第一次见到天魔峡,也曾震惊得说不出话。光是远远地打量,就能感受到天魔峡中涌动的暗流,飞湍瀑流,浩浩荡荡,实在很难想象,究竟需要怎样超人一等的胆气和实力,才能在那里修行。” 卫芳衡默默地撇嘴。 又来了,戚长羽又开始旁敲侧击地恭维仙君了,“拥有超人一等的胆气和实力”,不就是在说曲砚浓吗?偏偏还不直说,非要拐弯抹角。 “就是个普通的住处,习惯就好了。”曲砚浓语气淡漠,“灵气充裕、地脉汇聚的地方,再危险也总是有人愿意住的。” 灵气充沛的仙山福地,无论仙修魔修都爱住。 仙修能通过吐纳灵气提升修为,魔修也能通过吞噬灵气和生机提升实力,殊途同归,当然有的是人想抢占。 曲砚浓甚至有些怀疑,当初檀问枢自灭满门,转身投入碧峡老魔君的门下,是否就是看中了碧峡钟灵毓秀,打着取而代之、将碧峡收入囊中的算盘? “其实最早的时候,碧峡叫做‘壁峡’,是檀问枢晋升化神、成为壁峡之主后改的。”她想起什么旧事就说什么,像是在故纸堆里胡乱翻检着,抓住一星半点有用的就往外扔,“刚改的时候大家都不习惯,还是写成‘壁峡’,不过现在一千多年过去,修士们已经换了一轮,也就没什么人记得原来的名字了。” 卫芳衡好奇,“为什么要给碧峡改名?” 曲砚浓挑起眉。 “这个说来就很有意思。”她似笑非笑,“因为在典籍传说里,碧峡其实是魔主进入尘世的第一处,‘壁峡’的‘壁’,是影壁的意思,碧峡遮蔽冥渊,也是第一个迎魔主归来。” 以檀问枢的性子,怎么会服气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魔主? 他好不容易爬到万人之上,成为了能掌控众生命运的化神魔君,要一个莫名其妙的魔主压在头顶做什么? “壁峡”这个名字专为魔主而起,简直是晦气,故而檀问枢晋升化神、掌握壁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壁峡”改成了“碧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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