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本来还在满脸崩溃,一听到这声音,不由惊呆了,“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相识三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神秘前辈出现异样,竟像是受了重伤一般,气息不匀、连说话也困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戒指那头静默了很久。 就在申少扬以为这次会像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时,他神识里一阵波动,清晰听见那位神秘前辈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欣然语调说: “你知道曲砚浓为什么对乾坤袋情有独钟吗?” 申少扬一愣,压根没想到对方说起的竟是这个,下意识问:“为什么?” 那道寒峭孤冷的嗓音犹然沙哑低沉,满怀惆怅地喟叹一声,遗憾地说:“不能告诉你。” 申少扬:“……” 申少扬就差在脑门上写个大大的“无语”:那您还问这个干啥啊?就为了炫耀一下您知道? 无不无聊啊? “一千年了,”沉冽嗓音低低叹息,“她还记得。” 申少扬挠着头:其实前辈这么说,相当于是承认自己认识曲砚浓仙君了。 可为什么他问起的时候,前辈却总是沉默、避而不答? 况且,前辈既然认识曲仙君,为什么不安排他直接去找曲仙君?在当今的五域四溟,还有谁能比曲砚浓仙君更强大?只要搭上了曲仙君,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前辈没有这么做,只是叫他继续参加比试,等待吩咐。 而方才灵识戒的异样灼烈、前辈的离奇虚弱,又是发生了什么? 这谜团一重又一重,叫人实在想不通,问也问不出,这不是为难人吗? 申少扬长叹一口气。 * 九霄之上的知妄宫里,曲仙君也在看账本。 “今年乾坤袋的进账比去年多了三成。”她一手虚虚地按在纸页上,神容若流云清风,辨不清她心绪,“至于花费在青穹屏障的开销,则比去年多了四成。” 曲砚浓被世人尊为山海域之主,可她常年居于九霄云外的知妄宫,几乎不插手山海域内的风云变幻,甚至已有数十年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出现,“曲仙君”这个名字对于山海域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渺远的尊号、遥不可及的传说,而不是一个人。 千年前,她在山海域原有的宗门中选中了规模不大但声誉极佳的沧海阁,令沧海阁代行她的意志、协理山海域事务,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 如乾坤袋生意、青穹屏障的日常维护,她都交给沧海阁了。 卫芳衡已在呈上账本之前看过一遍,就等着曲砚浓把账本看完了,一刻也等不及般皱着眉头说,“这账绝对有问题。” 曲砚浓轻淡地合上账本。 其实账本上写明的盈余比起去年增加了许多,数目极大,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瞠目艳羡。 这笔盈利中她只取寥寥,剩下的都用作维护青穹屏障、沧海阁协理山海域事务的资金。 理论上来说,是她在用私产养活山海域。 “是有问题,用于加固青穹屏障的开销不正常。”她说,神闲气静,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私产出了问题,“这二十多年来,沧海阁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二十多年。 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多年? 卫芳衡错愕,“你早就看出沧海阁有异心了?” 那、那她为什么不揭穿沧海阁的把戏? 为什么要放任沧海阁变本加厉? 曲砚浓很安闲地反问,“揭穿了沧海阁的把戏,然后呢?” 卫芳衡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为什么要问,“自然要追究到底,要么把涉事之人全都处置掉、清洗沧海阁,要么干脆就把沧海阁换掉。” “沧海阁代行您的意志太久了,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以为山海域修士服从的是他们,所以才胆大包天蒙骗您。”卫芳衡面如寒霜,杀气森森,“没了您的支持,他们什么也不是。” 曲砚浓支颐看着卫芳衡,“可以,然后呢?” 卫芳衡一愣,“什么?” 什么然后? 曲砚浓好整以暇地问:“换掉沧海阁,谁来接手山海域这个大摊子?当初沧海阁得了我的授意,花了将近百年才令山海域归心,换一个接替,换谁?” 卫芳衡拧起眉头,“总也是能找到的,大不了您再多受累教上一百年。” “反正对您来说,一百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快速小声地忤逆一句,囫囵着连自己都听不清。 曲砚浓瞥了她一眼,并不在意这一句诟病,“我花费一百年把沧海阁换成桑田阁,桑田阁又要多久变成下一个沧海阁?” 是人就有贪欲,何况是那么大一笔财富天天放在眼前?沧海阁能稳当一千年,下一个呢?也许还没到一百年,便成了今日的沧海阁。 卫芳衡愕然,顺着她的话飞速想了一会儿,“其实山海域这些年来也有议论,要求再设一处监察,独立建制,专门监察沧海阁的动向,一旦有猫腻,立刻能被纠出。” 曲砚浓唇边的笑意像是浮光掠影的水波,短暂而微茫,一瞬之后,叫人疑心是否真的存在过。 “再找一个桑田阁来监察沧海阁。”她点了点头,问,“一群无法亲手接触巨额财富,却每天都在和巨额财富打交道的人,他们会这么虚怀若谷,甘愿百年如一日地打白工吗?” 尤其当这群监察者所能掌握、考核的对象,是协理山海域、地位超然的实际掌权者的时候,手中没有权力的人却能决定掌权者的命运时,双方必然会慢慢趋于合作、交换利益。 “你们所说的‘沆瀣一气’,只有早发生和晚发生的区别。”她说,“百年对你们来说很漫长,但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可是总有办法的,只要将每件事都设下定例、法度,设下多部互相监督,人越多、心思越多,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吧?”卫芳衡急切地说。 曲砚浓反问,“不会吗?” “你想让山海域变成上清宗那样吗?”她话里竟还带着笑意,“原本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设出五个人互相监督着做,五个人各怀心思、勾心斗角,最后做成的事还不如一个人做出来的。” 养一只硕鼠和养一群硕鼠,有什么区别? “反正我只要有人来帮我做事,能达到我的要求就可以了。”她站起身,悠悠然向外走,“也许真能有尽善尽美的办法吧?需要我事无巨细、千年如一日地维护引航,永不松懈。我是化神修士,我当然有能力、有精力这么做——”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微微偏头,唇边是意兴阑珊的莞尔,“浮世轮转、人心贪欲,千年不变,对我来说太无趣了,你明白吗?” 所以她放任了,不以为意。 人性本能,何必介怀? 卫芳衡望着曲砚浓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脑海中蓦然闪过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上清宗的普通弟子,却被召去宗门最辉煌的殿堂,谒见五域四溟最煊赫的传奇。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浅浅地笑着,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的叔祖。 “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天下第一认真地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帮你实现。”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传奇离得那么近。 于是卫芳衡满怀忐忑,带着窃喜和期待问:我可以一直待在您身边吗? 曲砚浓笑了。 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也笑了,气笑的:“你们卫家人是不是都一个样?一辈子都围着曲砚浓打转,就这么有意思吗?” “在您的印象里,曲仙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悄悄问夏仙君。 夏仙君沉默了很久。 直到卫芳衡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曲砚浓是个性烈如火、狂悖恣肆的魔女,哪怕世上有一万个人告诉她‘世事本该如此’,她也要砸烂陈规,搅个天翻地覆——至少多年前是这样的。” 一千年过去,狂悖恣肆的魔女成了众望攸归、曾无与二的仙君,背身袖手,无谓地走远,漫漫地丢下一句—— 太无趣了。 卫芳衡头一回感觉到,这不经意的时光太漫长、太漫长了。 曲砚浓站在天光云影里,回身含笑望她。 卫芳衡憋了半天。 “……要不然,您还是去见见夏仙君吧。”她脱口而出。 曲砚浓笑意一垮。 “你现在只会说这句话了吗?”她没好气地说。 卫芳衡就是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那您真的不管沧海阁了?”卫芳衡追在后面问。 “管啊,当然管,哪天沧海阁能力和态度赶不上我的要求了,我就把他们换掉,否则,随手敲打一下也就够了。”曲砚浓语调悠然,“再说,万一沧海阁运气不好,过两天就被人当众戳穿了呢?” 那她当然是顺水推舟地把他们换掉。 不过—— “我这次出门发现青穹屏障又冒出个缺口,希望在沧海阁筹备好灵材辅助我修补完缺口之前,不要发生意外。”曲砚浓想了想,随意地说,“我最近要去看阆风之会——那就祝沧海阁在阆风之会结束前气数未尽吧。”
第6章 陇头春(一) 阆风之会每三十年一届,整届比试耗时半年,从滴水成冰到夏日炎炎,比试范围也囊括天南海北,能走到最后一轮的应赛者多半在这半年里至少横穿过山海域一次。 本届阆风之会进行到如今,已经是最后第三轮比试了,参赛人数从原本的数千人锐减到寥寥一十六人,进入了每一届阆风之会最精彩也最吸引人的部分。有许多修士平日并不关注阆风之会,一听说只剩前十六名了,便也提起了兴趣。 仅剩的十六名应赛者被分作两组,每组角逐出两名胜者进入下一轮比试,一组一组依次比试。 从这一轮比试开始,阆风之会的裁夺官会催动阆风苑内的神品灵宝“周天宝鉴”,将比试过程尽数捕捉,完整地呈现给裁夺官和观众。 在阆风之会结束后,沧海阁会把从这一场开始的比试留影收录集合,刻在玉简中,对外售卖。 申少扬不幸被分到了第一组。 他与同组七个对手连半点准备时间也没有,裁夺官报完分组名单,他们就得一个跟着一个登上飞舟,前往本场比试的地点。 富泱被分到了第二组,在飞舟启航前挤过人群,扒在飞舟上叫他,“你上次问我买的六色蛛丝绢,我还没给你——” 飞舟也是品质极高的灵宝,能载多人横跨万里,声势浩大,极有排场,因此催动起来有些慢,申少扬眼看着飞舟船舷上的灵光都亮了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而富泱还若无其事地扒着飞舟边缘,不由吓一跳,赶紧说,“你快下去——我还没买乾坤袋呢,你现在给我,我拿什么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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