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芳衡的那个“卫”,也是卫朝荣的“卫”吗? 所以,曲砚浓是特意去了上清宗,找到了和他有一点血脉相同、在他之后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同族,带在了身边吗? 她并没有忘了他,也并不是用谁来取代他,反倒是执念太重,因此生了心魔,处处去旁人那里找寻他的痕迹? “您不必急着否认,我这些年也不是只靠猜测。”戚长羽说,“成为沧海阁阁主的这些年来,我也找到了许多痕迹,也许您从来没有试图抹去它们。您的心魔是在晋升化神两百年后出现的,从那时候起,您就开始疯狂找寻一切和那个人有关的痕迹。” 从山海域,到上清宗,刮地三尺,拼凑属于那个人的一切过往,连卫芳衡这样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同族都带回了知妄宫。 “您在心魔里越陷越深,慢慢的就连找寻那个人的过去也满足不了您了。”戚长羽说,“所以您不断在旁人的身上找寻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把别人当成是另一个他。您自己不知道吗?当您看到别人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时,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卫芳衡听得一个劲皱眉。 到底是根据只言片语瞎猜的,只能猜个大概,却南辕北辙了——仙君的道心劫,哪里是对卫朝荣执念越来越深?分明是越来越淡了。到后来,仙君甚至都不再想起他了。 最初仙君大张旗鼓地找寻卫朝荣的痕迹,也根本不是所谓的“对卫朝荣的心魔”驱使,正相反,仙君是感受到所有情感和爱恨都在衰退,不愿越陷越深,这才奋力反抗,到处找寻卫朝荣的痕迹,试图挣脱道心劫的束缚。 戚长羽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偏偏说反了! “您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吗?沉溺于心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戚长羽充满煽动性地说,“季颂危执念是利,现在又是什么样?” 曲砚浓想了想。 用心魔执念来形容道心劫,好像有点准,但又偏了。 起码季颂危从前是真的不执迷于钱财的。 并不是化神前在意什么,化神后就因此产生执念的,道心劫凭空生成,无踪无迹,根本无法推断规律。 “这么多年里,季颂危一直在四方盟攫取利益,他赚了如山如海的钱,可是他化解心魔了吗?”戚长羽反问,“没有,你我都知道,他的心魔反倒越来越深了。再这么下去,他也会入魔。” 曲砚浓彻底明白戚长羽想说什么了。 “仙君,留卫芳衡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没有用的。”戚长羽说,“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您在意的、顺从的其实不是卫芳衡,而是您的心魔。” “以您的智计,难道还不能明白吗?您若是沉溺在过去里,越陷越深,早晚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季颂危那样,为了一个执念把整个五域搅得众生不宁,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五域毁灭对您来说不重要,可您自己呢?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千万里之外,冥渊骤然翻涌。 卫朝荣虚妄的身形剧烈地震颤着,汹涌的魔气起伏着,不断吞吐,将荒僻冰冷的乾坤冢搅得天翻地覆。 ——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 ——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魔元蒸腾里一瞬即逝,妄诞不灭的魔无休无止地嘶吼哀嚎,无数次崩解又重塑,直到本该无痛无觉、永恒不倦的魔也渐渐倦怠,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与荒僻的乾坤冢一同归于死寂。 他是她的心魔。 阆风苑里,曲砚浓支颐。 “晋升化神后,每个修士都会诞生道心劫。”她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反倒态度闲闲的,余光散散地瞥着申少扬的手,“我有,夏枕玉有,季颂危也有,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夏枕玉和季颂危到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承认,那她就管不着了,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帮别人遮掩,活得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不过,也不是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这是山海断流之后才有的,一方世界濒临破碎,当然是所有修士一起遭殃。”化神修士站的最高,自然也就要承受更多。 卫朝荣知道山海断流。 通过灵识戒,他和申少扬一起补全了他被困冥渊一千年中所发生的那些事。 在曲砚浓他们三个化神仙修与魔修决战,大获全胜,覆灭魔门的过程中,世界承受不住数名化神修士同时斗法,轰然崩裂。 这场浩劫被世人称作是山海断流。 原来她的心魔叫做“道心劫”。 虚妄可怖的魔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他只觉万念俱灰。 原来她并不曾忘记他,也不曾想过由谁来取代他,他对于她来说从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心心念念、千年不忘。 她也和他一样,苦守千年,从未想过放弃那段过往。 这本是他在乾坤冢里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可为什么偏偏是道心劫? 一个沉寂荒冢,甘心苦守,却永远也不敢去找她,因为他已成了毁天灭地的魔。 一个执迷往事千年不改,掘地三尺找寻和他有关的一切痕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入心魔。 是造化总弄人,还是天命里注定没有缘份? 那一段相拥相守的过往,是否在他们谁也没预料的某一刻,已悄然画上了终结? 难道真要不顾一切去找她,落得个天翻地覆、毁天灭地,让她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和他一起毁灭么? 卫朝荣定定地站着。 很久很久,他也没有动一下。 阆风苑里,曲砚浓瞥向申少扬手上的戒指。 虽然戚长羽猜的都是反的,但她曾经无数次执迷不悟地找寻他的痕迹却是真的,她确实如戚长羽所说的那样,真的对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如果申少扬戒指里的那道残魂真的属于卫朝荣,听到这里应当会很高兴的吧? 从前她不懂爱,总是恶语否认,说些凉飕飕的话刻意来贬低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从未在她这里得到坚定不移的爱,总是心存犹疑,患得患失。 那么现在听了戚长羽的话,他总归会明白她的真实心意、欢欢喜喜了吧? 至于所谓的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就算真有这么一段心魔,她也是不会在乎什么积重难返的,顺从本心,算什么执迷不悟? 卫朝荣那么了解她。 曲砚浓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一段空白的死寂。 戚长羽仰起头,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申少扬的戒指没有一点动静。 曲砚浓有些不耐烦了,难道卫朝荣是不相信戚长羽的话吗? “无所谓,”她痛快地说,“什么积重难返,沉溺心魔,我又不在乎。” 她执迷于卫朝荣那么多年,就算没有天道加诸的心魔,也有本心作祟的执念了。 沉迷于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当然荒诞,可她又怎么会在乎? “我这一生,从来不怕飞蛾扑火。” 冥渊下,妄诞的魔剧烈地震颤。 他似哭似笑,或悲或喜,神情古怪到极致,辛酸苦涩,百般滋味。 是,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打不死、摧不垮,宁愿自取灭亡也不屈服于旁人和命运,永远炽烈鲜艳。 可是如果有一天,炽烈鲜艳的火燃尽了,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灭亡了,怎么办呢? 她可以看淡生与死,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可他又怎么忍心? 他又怎么舍得? 曲砚浓等了很久,到最后也没等到那道残魂的反应。 她不耐烦了,干脆站起身,突兀地出现在申少扬的身旁,一把夺下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不想他么?”她问,“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戚长羽惊愕地看着他们,可是谁也没在乎他。 半晌,漆黑纤细的触手从灵识戒中簌簌地爬了出来,轻轻地弯曲了一下。 曲砚浓没有等到更多的回应。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她忍不住问。 怎么可能? 难道千年以后,卫朝荣已不在乎她了吗? 还是说,他真的不是他? 漆黑的触手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微微地向前,攀上她的掌心,很轻很轻,也很慢很慢地写:“情深不寿,你还是……” “忘了他吧。”
第50章 碧峡水(十六) 忘了他吧。 曲砚浓微微地发怔。 她有些茫然, 好像没看懂这几个字,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忘了他吧? 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根本不相信卫朝荣会这么和她说话,卫朝荣怎么可能让她忘了他呢? 她不信! “你再给我说一遍?”曲砚浓声音变大了。 漆黑的触手微微地颤抖着, 在她手背上蜷曲,像是想动笔却又没有, 一个字也没写,动也不动。 曲砚浓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半晌没动。 她深吸一口气, 抿着唇, 一抬手,把戒指扔回给申少扬。 申少扬手忙脚乱地接戒指。 他好不容易把戒指捧在手里,抬眼看见仙君冰冷的神容,战战兢兢,欲哭无泪:前辈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啊?怎么不仅没让仙君欣喜若狂, 反倒把仙君惹恼了呢? 曲砚浓心情很差。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这么生气,气得没有来由——她甚至不能确定戒指里的那道残魂一定就是卫朝荣,光是想一想卫朝荣不愿意和她相认、还要她把他给忘了,她就已经气得恨不得把那枚戒指给捏碎了。 如果戒指里的残魂真的是卫朝荣,凭什么不和她相认? 听到她对他念念不忘, 他凭什么反倒叫她忘记他? 曲砚浓绝不相信。 戒指里的人未必就是卫朝荣,也许只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人, 不知所谓地说着让人厌烦的话。 她抬眼, 看见正充满希冀地望着她的戚长羽, 只觉意兴阑珊,皱了皱眉, “你说完了?” 戚长羽一怔。 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可已说不出:他说了那么多,明明他已猜中了道心劫的隐秘,为什么曲砚浓的反应就这样平淡? 她就这样冷淡? “没什么要说的就可以回去了。”曲砚浓淡淡地说,“会有人带你去戒慎司的,你应该也很熟悉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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