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被他逗得有点想笑。 祝灵犀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管事那里领来了竹节牌,戴在曲砚浓的手腕上,诚恳地说,“訾议会在即,宗门的规矩确实比往常更严苛,这里还是山海域,登上银脊舰船已是最简单的一环,等我们到了玄霖域,要守的规矩还会更多。” 曲砚浓一口气顺不下来。 “更严苛?”她挑眉。 祝灵犀有些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太烦了,反过来问祝灵犀,“你们玄霖域的修士都没意见的吗?” 祝灵犀微怔。 其实还是会有意见的,谁没抱怨过宗门规矩严苛、破事繁多?可是在这种事无巨细样样有规矩的地方生活久了,慢慢也习惯了,反倒是不能适应玄霖域外一切都没规矩、野蛮生长的样子。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被人如此看轻,就算对方是一域之主、天下第一,也难免让人心里不太舒服,祝灵犀沉默了片刻,很直接地问,“仙君从前是魔修。魔门是真正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相比之下,仙门处处是清规,实在不够舒服,可仙君又为什么要舍弃魔门,转投仙门呢?” 自然是因为在束手束脚和清规戒律之余,还有更多的让人向往的东西,足以令人忽略那些繁琐,拼命去追寻藏在清苦后的宝藏。 曲砚浓哑然。 若不是卫朝荣,她也许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甚至于,在上清宗停留的那些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其实也很快乐。 一个人的快乐并不完全由她能力和自由的边界所限定。 是卫朝荣拉着她走上了新的路。 小指上的细小触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她低下头,不知怎么的,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不是他啊?”她问。
第54章 子规渡(四) 漆黑的触手沉默地蜷曲在她的小指上。 曲砚浓也不说话。 她恍惚,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常常沉默地凝望她,用那种专注沉凝的目光久久地注视她的眉眼, 既让她烦躁,有时又让她安心。 可卫朝荣并不是一个爱回避锋芒的人。 他总是很直接, 也很直白,她进一步, 他就能进三步,刀山火海也敢闷头向前。 “你这人好奇怪啊。”她曾经问他,“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吗?” 那时卫朝荣和她关系不远不近, 他尚未回到上清宗, 还是金鹏殿的弟子,周身缠绕着隐约的血气和戾气,目光直直看进她眼底,说话也不带一点委婉,直截了当, “越是害怕,反而越是要向前,我在原地苦等,除了一死了之,还能等来什么?” 曲砚浓很喜欢他说话时那种强硬却又不冒犯的感觉,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迷恋,让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作弄他, 想看他动了真火后怎样对她展现出不加掩饰的强势和欲望。 她总是能如愿以偿, 卫朝荣从不避让, 他们狭路相逢,没有任何一个后退。 唯一的一次, 他们吻得难分难舍,她意乱情迷,指尖伸进了他的衣襟。 她能感受到他那一瞬的紧绷,劲瘦高大的身躯凝定,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横在她腰后的手也坚逾金铁,牢牢地将她圈得更紧,不容她挣脱。 曲砚浓那时也许短暂地犹豫过一瞬,但残存的理智被迷乱的情意压倒,她没有一点挣扎,反倒更热情殷切地倚在他的怀里,指尖一点点越过他的衣襟,掩在衣衫下,藏得那么深,遮掩那些恣情欢愉的游走。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呼吸声一声沉过一声,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像是一根坚硬笔挺的柱子,紧紧拥着她,给她支撑,也给她深吻。 曲砚浓几乎站不稳,视线也模糊,听见他急促低沉的呼吸声从耳畔慢慢向下游弋,吻过脖颈,吻过锁骨,烫得她心惊,又像是被放置在温水中的青蛙,提不起力气。 直到那个灼烈的吻游弋着深入,她在兴奋中战栗到全身都发软,一簇细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灵光划过她脑海: 如果卫朝荣挑了这个时机杀她,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没有一点有力的反抗。 这微小的念头划过她心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急剧膨胀,最终填满她的新湖,成为她罕见的恐惧源头。 她没有那么怕死,但是绝不能这么死。 她无法想象被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刻杀死的可能,光是稍稍思考就恼怒而愤恨到呼吸都急促——她绝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于是她蓦然抬起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卫朝荣被她推开了好几步,顿在几步外,眼神还带着情意,深沉而灼烈地死死盯着她,像是有一瞬很想伸出手将她重新拥紧,可是望着她冷淡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 她不敢,她退了一步,她不能再向前。 原以为卫朝荣会很恼怒,可他深吸一口气,竟什么都没说,偏过头,没再看她。 “你不生气啊?”这在她意料之外,于是笑吟吟地问他,好似一点都不在乎方才的事,可她心里其实有一点不自在。 也许她也有一点怕他转身离去。 尽管她知道他若真的这么做了,她一定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还是没有看她,语气也淡淡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犹豫了,说明你在考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曲砚浓没想到他还能想出这种说法。 “我也不是一直勇敢。”他终于转过头,耳根还有一点红,但神色已很淡然,“曲道友,一个人如果真的很在乎另一个人,他总有些时候会止步不敢向前的。” 曲砚浓顿了一下。 “你觉得我是很在乎你?”她匪夷所思,根本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也根本不信,断然地发小,“卫朝荣,你不要逗我笑。” 卫朝荣抬眸,目光沉沉。 “没有。”他说,“我不是在说你。” 他不是在说她。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握着那枚漆黑戒指,忽然问,“你现在也是因为在乎而不敢向前吗?” 冥渊下,卫朝荣微微怔住。 * 在五域的青穹屏障之外,汪洋浩荡,是为四溟。 四溟不受保护,直接与虚空裂缝接触,波涛汹涌,比界域内的世界危险残酷百倍,除了被缉杀的大凶大恶,又或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几乎没有修士愿意在这里生活,因为谁也不希望自己在危机重重的海域里费尽千辛万苦搏杀完妖兽,下一瞬发现身侧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虚空裂缝,一命呜呼。 虚空裂缝出现得毫无规律,也根本无从抵抗,也许裂缝出现的地方原本有一大片汪洋,憩息着元婴大妖兽,可裂缝一出现,什么都会烟消云散,干净得像是从来没出现过,普通修士根本无法在四溟保住自己的性命。 银脊舰船就是因此诞生的。 申少扬站在银脊舰船宽大如庭的甲板上,扒着栏杆往外张望,舰船外,远天晦暗,只有一道炽烈的光芒从海面上灼灼燃起,白夜如焚。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银脊舰船,也不是第一次望见这样的场景,但再次看见还是十分喜欢,“听说那道光的方向是冥渊。虽然冥渊晦暗无光,吞噬生机,但在四溟中亮如星辰,永不坠落,来往的舰船都靠冥渊照亮航路,好神奇。” “正是因为冥渊吞噬了大量的生机灵气,才会在四溟中亮如星辰。”祝灵犀纠正他,“山海断流后,只有青穹屏障内保有充沛的生机灵气,在青穹屏障之外,灵气稀缺,还经常要遭受虚空裂缝的侵蚀,因此四溟的天空是不见尽头的永夜,冥渊虽然晦暗,也能照亮四溟。” 申少扬颇感意外地转过头。 “原来蕴含了生机灵气就会比没有生机灵气的地方更亮啊?”他问。 祝灵犀真的相信他是个完完全全的散修了,连这些他都不知道。 “我三四岁的时候,祖父带我坐银脊舰船去玄霖域。”戚枫轻声地说,“那时候我听祖父说起过,自从山海断流后,这些未被青穹屏障保护的地方流失了数不尽的灵气生机,如果没有青穹屏障的遮挡,那么我们在四溟航行时,就会被五域的灼烈光芒刺得瞬间致盲。”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回过头,定定地看他。 戚枫不安:“……怎么了?” 申少扬:“三四岁就坐银脊舰船?” 祝灵犀:“你三四岁就来过玄霖域?” 银脊舰船的船票价格不菲,寻常修士需要省吃俭用攒上十年八载,才能凑到一张单程的船票,只能去不能回,因此绝大多数船客都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申少扬和祝灵犀虽然都天资出众,在修仙路上也没怎么为清静钞发过愁,却也从没那么阔绰,坐银脊舰船遨游界域间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幸好是仙君出手阔绰,直接买下了所有人的船票,否则他们两人就算再怎么愿意跟着仙君,也只能饮恨了。 戚枫三四岁就能被带上舰船,去别的界域溜达一圈再回到山海域,他俩压根都没敢想过…… “你需要护卫吗?用剑的那种?” “你想买符箓吗?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画。” 异口同声。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沉默。 转过头,两人一个定定,一个眼巴巴,殷切地望着戚枫。 戚枫手足无措。 “我、 我不是——”他的脸又憋红了,竭力争辩,“我没有钱,我只是比你们多坐过几次银脊舰船,不要那么看我啊!” 祝灵犀点点头,也不说信不信,“你坐过多少次银脊舰船?” 戚枫想不起来了。 他仔细回忆,“应该只有二十多次……” 申少扬和祝灵犀定定地看着他。 “十几次。”戚枫改口,脸还红着,“只有十几次。” 申少扬抱起胳膊。 祝灵犀挑眉。 “……八次,只有八次。”戚枫脸更红了,急不可耐,像是要和谁争辩,“不到十次,刚才都是我记错了,我其实只坐过八次银脊舰船。” 瞧他着急的样子,要是谁敢说他坐过更多次银脊舰船,戚枫能急得跳起来咬人一口。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微微蹙眉。 他们方才确实调侃了一下戚枫,但根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戚枫这样激动,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痛处。 坐过银脊舰船的数目多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反倒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戚枫为什么这么急着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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