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岳许下的报酬实在太丰厚,足够这些仙修铤而走险。 卫朝荣一路上逃亡,状态算不上好,连修为也比不上来追杀他的那些仙修,对方杀不了他,他也无法脱身,在这片荒寂的无主之地纠缠,引来了许多过路人的留意。 拖得越久,对他来说就越不利。 曲砚浓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其实不确定她到底来了多久,在他以一敌多斗法时,感知并没有那么敏锐,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唯有当他刀锋所指遥遥,正巧遥指在她的方向,他抬起眼眸,望见她。 曲砚浓远远地看着他。 隔着斗法时的灵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都没有动,久到围杀的仙修久攻不下,甚至出言相询,邀请她一起出手制服他,然后结伴去金鹏殿找枭岳魔君领赏。 他总是神色冷淡,其实不爱说话,在魔域时,常有人叫他“血屠刀”,只因他动手狠辣干脆,言语稀少,更显得残酷,只有在她面前,他常常没话找话,明明不擅长言谈,却学来花言巧语,说得头头是道。 可那一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望着她,日光璀璨得过分,几乎有些残忍的酷烈,照得他晃眼,眼里的她也模糊遥远,格外冷清。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明白。 从身份败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过上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刀口舔血、危机四伏,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一切纷纷茫茫,他几乎一刻静思也不曾拥有,只在夜深人静、片刻憩息的间隙,在如梦时分的前夕,幻梦般地想起她。 她会接受一个仙修吗? 曲砚浓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直到那伙仙修邀请她一同出手。 她同意了,语气如常,对他意颇不屑,好像那些花朝月夕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浮想,而她只是随意消遣,随时都能反手一刀。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手中的刀,刀尖茫茫,好似挺立,却指着地面。 “你是个仙修。”她说。 他紧紧抿唇,神色也漠然,“是。” “那么,你之前说,你根本不想做魔修,也都是真话,而且是大实话。”她说。 “是。”他说。 “你只是伪装成了魔修,实际上一直都是个仙修,被迫潜入魔门,过上魔修的生活。现在身份暴露了,你打算回宗门去,那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是吗?”她问。 他沉默了片刻,“是。” “好。”她说,面无表情,比每一刻都冰冷无情,可他却望见她眼底的深海涛浪,晦涩难辨,“那你走吧,回你的仙门去。” 纨素如白浪,须臾起落,她骤然出手,谁也没料到,一个呼吸间便击杀了两个仙修,局势蓦然翻转。 在仙修的惊怒声里,她浑然不觉,只是直直地望向卫朝荣的眼睛,一字一顿,“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魔域见到你。” 她说完,就像是烟霞消散在山风里,不回头地走了。 而他终于看清她眼底晦涩的波澜。 是嫉妒。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着他。
第68章 子规渡(十八) 曲砚浓搞不明白卫朝荣是怎么想的。 从前她就不明白, 后来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一点, 可重新遇见他,隔着一枚戒指, 隔着山海无数程,她才发觉她还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会在上清宗过得不开心, 他还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问,“他这么希望我成为一个仙修?” 印象里,卫朝荣确实常常提起转修仙道的事, 直到她被问得烦了, 明明白白地摊开转修仙道背后的麻烦,让他解决不了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过了很久,和她说:对不起。 卫朝荣不是那种过分殷勤礼貌的人, 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他也很少诚惶诚恐地面对与他利益有关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连一句“对不起”也放在心上,不会像旁人那样, 说出口后就随风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谢”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 一旦出口必然伴着能落到实处的行动。 在魔域伪装魔修的时候, 卫朝荣的名声不太好, 只因他动手狠辣,说要夺人性命就一定要做到, 言出必践,可那么多恶意中伤和众口纷纭里,从来没有人说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为了她心浮气躁下的一句“少说漂亮话”,他说:对不起。 上清宗教导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从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课修持清静,除了静诵黄庭,还常令弟子存想参悟,这一个时辰里不诵经、不修练,唯一做的事就是观想道心。 曲砚浓在魔域从没做过这样的功课,魔修从来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费这么多功夫,她从踏上修行起就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思量过她的过去、她的选择。 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实发生了什么、能带来多少利益,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感受,连魔修自己都不关心。 她过了很多年也没习惯,大约是魔修的积习难改,她坐在静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静,心里却在发呆。 发呆到百无聊赖,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过的一点一滴,漫无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后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课,周围的仙门弟子尽皆肃穆,观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师一板一眼地巡视,时不时训诫偷偷和同门说小话、暗中嬉笑打闹的弟子,一方静室里严肃到极致,而她坐在那里,神色安谧淡漠,装得心无旁骛,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个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她想起他坚实的胸膛,灼热的肌肤,烫得她心惊,像是被拥入烈火,在神摇意夺的欢愉里,与焰同燃。 思绪漫无边际,从盛放的爱欲辗转,倏然到欢爱之前的一时半刻,她问他: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对他说: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 于是他沉默很久,一语千金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不愿多谈这件事,也不愿多想,于是潦草地将它搁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风月,没细想他的反应,也没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上清宗的静室里,在无数静修道心的仙门弟子之间,因缘际会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惊梦一般骤醒,平生头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会是把她那句“少说漂亮话”放在心上,从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执念,所以最后才会用命为她铺就一条仙路吧? 她是个活脱脱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静诵黄庭、清修苦守,她也还是观想出一颗魔心,从来不知愧疚,根本不会为自己一句话造成的影响而辗转反侧。 可那一日晚课,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声“对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宁了很久。 卫朝荣在冥渊下微怔。 他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你想错了。”他简短地说,“全都不对。” 曲砚浓蹙眉。 他居然说她想的全都不对。 “什么意思?”她问。 卫朝荣一字一句,操纵着触手在她掌心写:“他不是为了渡你入仙门而死。” 渡她入仙门,不一定非要他死。 不论有没有枭岳魔君的追杀,他都会想办法将她引入仙门,他为了这件事奔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能确定,不愿用未定的空想来惹她期望。他葬身在冥渊,成了临门一脚,让他这年复一年的努力有了结果,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他早晚也会实现这一切的。 而他心甘情愿葬身冥渊,也不是为了让她进入仙门,她究竟在哪里、是仙是魔其实都无所谓,他只是为了她。 因为那一日再无生路,而他想让她活,所以他为她死,如此简单。 渡她归仙、为她而死,这是两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不必非要扯上联系。 曲砚浓却误会他的意思。 “其实我并没有要他想办法渡我入仙门的意思。”时隔一千年,她句句真心地说起迟来的解释,“我对他说,别说漂亮话,并不是想指责他满口空话,而是因为我那时觉得这事希望渺茫,所以不想多听罢了。” 她从没有迁怒他,也没有因此怨怪他,她承认她或许曾经深深地嫉妒着他,但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怪罪到别人的头上,也绝不曾因为旁人的命运更幸运一些,便深恨他。 曲砚浓在上清宗观想过那么多次,早晚功课,一次也没落下,足够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来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过一种可能:在卫朝荣的心里,会不会一直以为她深深嫉恨着他,他会不会以为她其实讨厌他? 光是设想这种可能,便让她心绪复杂,心神摇动,不尽懊恼。 卫朝荣从没想过会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他所习惯的、熟悉的那个曲砚浓,总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连她自己也骗过,刻意忽略她深心里的真实想法,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没想到,时隔千年,她也会有这么一天,把过往的辗转反侧和言不由衷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和他细细地解释,她那些假意虚情下的真心。 冥渊下常年暗无天日,只有东南西北风猎猎,吹过他虚幻魔影、动荡魂魄,拂过他心口,撩动那玄金索哗啦啦地轻响,在摇晃里带着漆黑诡异的血流落坠地,一片冰凉凉的冷意。 可他心口发烫,怦然作响,望见天光。 “我知道。”他想也不想地控制着触手落笔,却在漆黑魔元凝成的那一瞬间,心口蓦然一阵剧痛。 仿佛万千利箭穿心,他闷哼一声,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乾坤冢冰冷的地面上,被坠落在底的血洇染。 甲板上,曲砚浓骤然握拢了五指,却只触及到她自己的掌心。 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瞬间消散,像是一缕黑烟,在清晨的天光里消失不见。 可她已看到了那句话。 他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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