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过去的一千年里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但申少扬和富泱听到娃娃脸少女的话,再回想几天前的对话,莫名便心情复杂了起来。 曲砚浓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看过。 “在其位谋其政,人类修士不需要为妖兽操心。”她语气淡淡的,“假如人类修士没有一代代厚积薄发,仍停留在数千年前的模样,妖兽可不会为了你的爱恨少吃一口。”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她问。 娃娃脸少女像是曾听过无数遍这样的话,以至于微微恍惚后,紧紧抿起唇,神色沉静严肃,仿佛有点难过,却又蕴含着无限力量,“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妖兽从此收敛凶性,但这一刻它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它,不论它日后是否会反咬我一口。” 申少扬惊愕地瞪大眼睛——他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说出这么正义凛然的话,而且还不是装的! 真的假的? 娃娃脸少女真不是装的。 她目光坚定,没有半分闪躲,直直地和曲砚浓对望,分明没有争锋的意思,却莫名让人感受到那种藏匿在不卑不亢下的执拗。 曲砚浓握着灵识戒的手莫名地松松收收,握拢了又放开,好似也像是她的心境,于平静无波中时不时泛起心潮。 漆黑的触手像是能感受到她的心绪起落,轻轻地探出漆黑的戒指,卷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曲砚浓指节慢慢地抚过漆黑的触手。 她想起,很多年前,上清宗清寂的若水轩里,她看过一场日出。 那时候她刚知道卫朝荣死了,为她而死,孤身陨落在冥渊下,而她竟还满怀猜忌地揣测过他是否骗走她的冥印。 触手可及的、九死不悔的爱曾游过她的手边,却在她的犹疑里溜走。 夏枕玉说:你和我回上清宗吧,这是小卫那孩子费了许多功夫求来的事,我答应过他会把你太太平平地带回上清宗。 夏枕玉说:从此往后,你就是上清宗的弟子,往事都是往事,没有人会为你的过去为难你。 曲砚浓其实不怎么相信夏枕玉。 她就是那么样的脾气,连卫朝荣都不曾得到过她不假思索的信任,何况是压根素昧平生的夏枕玉的承诺? 但她那时只觉得无所谓。 她不想再在碧峡生活,也不想再去做檀问枢的弟子,这四海之大,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又好像哪里都能去。 卫朝荣拼尽力气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既然无所谓去哪,那么走一走这条路也不错。 她跟着夏枕玉去了上清宗。 一连三百二十四天,她被安置在夏枕玉静修的若水轩里,没有人来打扰她,但也没有人来和她打交道、告诉她该做什么,她好像一件无用的摆件,被放在角落里,再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曲砚浓不是很在乎。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寂寥无人的若水轩正好适合她出神发呆,为那些凌乱的思绪添上几笔评点。 即使卫朝荣真的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也没那么珍重,甚至不太相信,倘若檀问枢找上门来威逼,上清宗也未必愿意护住她,那她早晚还是要回碧峡。 既然如此,她本也不必和过客深交。 又是一个长夜,更深漏断,她在若水轩里来回走着,看过每一寸土地的花开,不期然听见屋舍里的对话。 “她可是个魔修!她从前在魔门尚且被忌惮,你执意将她收入上清宗门下,岂非引狼入室?”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 曲砚浓不由停住了脚步。 显然,这个“她”指的自然只有她。 如她所料,上清宗内部也有许多修士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希望夏枕玉能赶紧把她送走。 她百无聊赖地转身要走,却听见屋里寂静后,有人定定地说: “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魔修消失,但这一刻她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她。” 曲砚浓倏然怔住。 屋内的质问因迷惑而愈发清晰:“你就不怕她恩将仇报?” 夏枕玉微微地笑:“如果她真的会恩将仇报,那我也不在乎,这一刻我想帮她,这就够了。” 曲砚浓怔怔。 她抬头,望见已泛白的天际。 她这一生,看过数不清的日出,可唯有那一天的日出,让她记忆了一千年。 那是她第一次很明晰地想:上清宗的修士,好像总比别处更好。
第66章 子规渡(十六) 曲砚浓出神了一会儿, 回过神,对上娃娃脸少女的目光,茫茫然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 果然是有截然不同的滋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里听同一句话,也会有两种心绪。 当年在若水轩里, 她听见夏枕玉对上清宗的同门说要帮她,她半信半疑里觉得这人还怪好的, 然而如今娃娃脸少女站在她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要帮这只妖兽,她心绪复杂之余,又无可遏止地感到烦闷。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迥然—— 曾经, 她是孑然一身的魔修, 四海之大无处容身,一生在苦海挣扎,既不曾拥有,也无可失去;但她现在却成了众生之上的化神,无论她在不在乎, 她已然富有四海。 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了。 “你叫它长亭。”曲砚浓目光微垂,落在娃娃脸少女怀中的妖兽上,明明她神色淡漠,那似猫非猫的妖兽却莫名地打了个寒噤,蜷缩在少女的臂弯, 乖巧到极致的模样。 娃娃脸少女浑然未觉,神情和煦而认真, “对, 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曲砚浓语气很疏淡:“我以前也见过一只名叫长亭的妖兽。” 少女讶异:“是吗?这么巧?” 曲砚浓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笑意,连唇边也绷得很紧, 望去十分恣肆冷漠,“不巧。” 申少扬在一旁听着,硬是没想明白仙君的这句“不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余光瞥了瞥其他人,就连娃娃脸少女也茫然不解。 可曲砚浓却没解释。 “这只妖兽现在乖巧,只是因为它受了伤,需要找个合适的饲主供养,等到它伤好了,你管不住它的。”她漠然地说,好似方才娃娃脸少女说的那些郑重其事的话都不存在、对她没有一点触动,“妖魔性本桀骜,不是善念和清修能束缚的。” 卫朝荣心头微微一涩。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心。 分明只有妖,她却加了魔。 她是想说妖,还是想说魔? 娃娃脸少女的表情也因曲砚浓的话而有了波动。 “只要都开了灵智,在我这里便都是一样的。”她说,明明语气那么平静,却好似磐石不可移,“况且,我只有金丹中期,长亭却早已是元婴期,就算它受了伤,想伤我也绰绰有余,我现在毫发无损,船上的修士也没人受害,足以说明它无心伤人。” 曲砚浓心湖里旧思绪起伏得厉害,曾经在一千年里被她淡忘的旧事又浮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和夏枕玉有过心照不宣的默契,卫朝荣替她踏平的这条路,她也曾满怀向往和感激地践行,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的想在上清宗好好待下去,作为一名上清宗弟子,过上她从前向往的人生。 可她终究不属于那里。 夏枕玉的宽和容忍也曾照拂过她,但她永远也做不了夏枕玉。 她曾是被敞开襟怀相拥的伤虎,可当她从樊笼挣脱,摆脱一身伤痛,回过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捣虎穴,让这世上再也不存在伤人的虎。 魔修不存在了,她赶走所有元婴妖兽,亲手筑就铜墙铁壁,将妖兽拒之门外,夏枕玉心怀不忍,她反过来笑上清宗经义迂腐。 她做人做事总是不留余地,学不会温柔,从不留一线,一切的犹豫和委婉都是优柔寡断,她要的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毁去一身魔骨,褪去一身魔气,她也还藏着一颗魔心。 “你和它相处了这几天,它不伤你,就是没有伤人之心?”曲砚浓语气莫名,她意味深长地望了娃娃脸少女一眼,神色冷漠,“那也要它真的能有本事伤。” 少女蹙眉。 她方才分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元婴妖兽就算受伤,也有的是办法对付金丹修士,怎么曲砚浓还要说长亭没本事伤她? 曲砚浓已神色微漠,一哂,“上清宗怎么样,我不管,但意欲袭击银脊舰船的妖兽,不能带到船上。” 申少扬暗暗咂舌:曲仙君一边说着“不管上清宗怎么样”,一边站在上清宗打造的银脊舰船上定下规矩,这一来一往说不出的顺畅。 娃娃脸少女眉头紧锁。 “仙君当真不能通融一下吗?”她不死心地问,“长亭伤得不轻,倘若就这么回到南溟中,只怕要被其他妖兽当作盘中餐了。” 曲砚浓无动于衷。 “它伤得不轻,只怪它非要来袭击银脊舰船,将船上的灵气防护罩毁得七零八落,让这一船人也自身难保,这船上没人亏欠它。”她说,“你也是个人类修士,有这样的功夫去同情一只差点让舰船翻覆的妖兽,难道就不能同情一下遭受无妄之灾的船客吗?” 言语铮然。 仿佛又有谁在耳边重重叠叠地絮语,把往事编成书,说给她听: ——现在没有魔修了,你是上清宗的太上长老,是这世上所有人类修士的倚仗和支柱,你若不早做决断,将妖兽驱逐出界域,难道真的打算让一域修士承担这凶险吗? ——夏枕玉,你太看重上清宗的经义了,为了虚无缥缈的道法自然,将凶险置于卧榻之侧,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娃娃脸少女脸色微微发白。 “长亭不会伤人的。”她无力地说,“当它站在我的面前,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 曲砚浓嗤之以鼻,一抬手,朝富泱、申少扬和戚枫三人指去,“那你不妨也看看他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没有伤人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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