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箜怀一口莫名的气吊在胸口。 他本以为这口气很快就会平顺下去,只要他往后谨慎自持,时时审视内心,做事无愧于心,他早晚会在她面前把这口郁气出了。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这胸中难平的一口气,居然压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还会继续梗下去。 舰船的甲板上,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默不作声,眉眼皆冷厉严酷,不为所动,唯独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锐利的目光在“檀潋”的脸上扫过,试图从易容改扮后的虚假五官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眼前这个女修和曲砚浓太不相同了。 檀潋的目光没有曲砚浓那么冷,也不像是后者那样总是含着一点心知肚明的讥讽,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种抹除不去的清灵缥缈。 纵然来历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气质如此明显,谁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曲砚浓,她是绝不会伪装成另一个人的。 她始终不是一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 但她们确实有些相似。 曲砚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不过是想看看徐箜怀现在的道心如何——她记得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已发奋图强,性情大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冷面司主,将上清宗的清规戒律看得比命更重,发誓要将宗门经义践行一生。 如今来看,徐箜怀确实没有说谎,他真的践行了一千年。 理论上来说,如今徐箜怀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纤尘,也该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尘。 可她却隐有预感,徐箜怀的道心并没有他所期盼的那样澄澈空明。 “算了。”她的兴趣来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这一句“算了”像是刹那击碎徐箜怀的所有犹疑。 他蓦然用锐利的目光冷厉地望着她,骤然对向明镜台。 曲砚浓微微讶异。 ——方才徐箜怀还沉吟未决,她一转身,他就同意了? 她对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发觉他不像卫朝荣后,她就再也没有留心关注过他的动向,因此和他有关的那些回忆都成了压箱底的废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记不起来。 印象里,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好像确实来见过她一面,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如今宗门事事皆有定式,事无大小,都有宗门长老、执事和诸多弟子共同监督,绝不会再有假公济私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砚浓当然无话可说。 她这样的魔修,过不下这种繁琐乏味的生活,也终归适应不来上清宗的环境,就连上清宗的经义,她也啃不下来。 待不下去了,当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处不可去? 徐箜怀来问她这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她也说得很直接,不带一点委婉,语气平淡:“我无话可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不属于上清宗,就在这里作别吧。” 那时徐箜怀脸上的表情,比现在更冷厉。 曲砚浓撑着头想了好久,有点回想不起来她当初说这话时是个什么心情,直到不远处的明镜台微微闪烁,几经变换,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骤然蒙尘。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祝灵犀照出的更厚数倍。 ——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众人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徐箜怀,一时喧哗嘈杂,甚至忘了收敛。 徐箜怀默然站在明镜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难辨,似乎并不意外,却怀着极深的不甘。 只有曲砚浓红炉点雪,她想起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觉得,追名逐利、熙来攘往,连上清宗也不例外,实在是……太无趣了。 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当初在知妄宫里,她见到戚长羽为了追逐名利甘愿俯身受辱,千年一瞬,两段回忆竟在这里重合,得来同样的乏味和复杂感慨。 曲砚浓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围嘈杂,皆与她无关。 她只是默然无声地抚着指间的戒指,莫名地想,难怪她在道心劫里无论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了无意趣。 ——原来,在漫长的时光、遥远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感叹过、迷惘过。 只是,她全都忘了。
第77章 明镜台(四) “司主……” 徐箜怀的道心蒙尘, 在场最震撼的不是南来北往的船客,而是站在明镜台前的獬豸堂弟子,金丹后期的修士, 见识过、打过交道的人数不清,却在这一刻像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脸上表情乱飞,怪异得藏也藏不住—— 但凡是獬豸堂的弟子, 就没有哪个不以大司主为榜样的。 即使平时相处中,大家也常常为大司主的严苛冷酷而痛苦,甚至私下里聚在一起发牢骚, 但没人真的怨恨反感徐箜怀, 他就像是写在典籍里的大道理,让人头痛、让人感到麻烦,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正确的。 没有人怀疑大司主会道心蒙尘,更没人能想到有一天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映照出的道心尘霜厚重, 甚至连许多普通弟子都不如。 守在明镜台前的修士神情古怪极了。 徐箜怀遵奉宗门经义,恪守清规、克己持身,这已是上清宗弟子心底铭刻的印象了,就像日出月落周而复始一样理所应当,从来没人深究, 也从来没人质疑,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去思考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是否太过不真实, 不像个活人。 大司主是个清规戒律里走出来的人, 所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然而, 这种不假思索便铭刻在心的印象,在看见徐箜怀的道心模样后, 立刻就褪了色,让人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徐箜怀看起来已把经义做到极致,活脱脱是个照着经义清规长出来的人,怎么会道心蒙尘呢? 因为太让人想不通,所以獬豸堂弟子的思路立刻拐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宗门的经义自然是不会错的,不然也不会绵延上千年、供上清宗成为宇内第一宗门,稍有纰漏的地方,也肯定被一代代的先辈修正了,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大司主本人了。 活得像是清规戒律成了精的徐箜怀会有什么问题? 獬豸堂弟子克制不住地思绪乱飞:大司主铁面无私、一心苦守清规的样子,不会全都是装出来的吧?就为了让人信任他与众不同、德堪配位? ——不会吧?装一千年,大司主对自己得有多狠啊?果然,这些能爬上高位的修士,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指不定私下里心机有多深。 獬豸堂弟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为自己的思绪倒吸一口气,马后炮般想,他早就觉得大司主不对劲,怎么会有人千年如一日遵循宗门经义、从无违背呢?实在是太假了。 谁知道大司主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我已照过道心。”徐箜怀语气冷淡,无波无澜,像是不曾留意过周遭落在他身上的诡异目光,望着曲砚浓,“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说得这么平静,可她要是再说一个“不”,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曲砚浓看得出徐箜怀的表面平静。 她忍不住唏嘘:一千年过去,当真是没有一个故人情绪稳定、心态正常,只不过有些人疯得不明显,有些人疯得比较外露。 她确实已有很多年不曾站在明镜台前了,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留意过她的道心。 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明镜台这种阵法也尚未出现,上清宗的弟子虽然一心修持道心,却也没有动不动照一下的条件;再后来,她久居山海域,避世不出,连阆风之会也办了七八届,隐隐约约听说上清宗弟子现在有了映照道心的利器,能准确反映出道心精进。 道心无形无相,说它存在,它也存在,说它不存在,它也不存在,怎么映照啊? 她那时就已经陷在道心劫里,只是还没那么深重,已有往后万事皆空、了无意趣的苗头,对这桩传闻既犹疑,又新奇,干脆万里迢迢去了上清宗,找尚未深陷道心劫的夏枕玉要了一件明镜台,算来距今七八百年。 七八百年前,夏枕玉看起来可比她正常得多,持正持身,完完全全就是所有修士心目中化神仙君的模样,只除了一张娃娃脸减损了仙君的威严,即使总严肃正色也没增添多少气势。 “你居然会为了这东西特意跑来。”夏枕玉凝眸看她,多年的化神让她身上自有一种独属于大修士的气度,然而搭配着那张怎么板都不够冷肃的娃娃脸,不仅不会让人感到惶恐,反倒让人觉得很安心,“出去过了两百年,现在也开始注重修持道心了?” 曲砚浓嗤笑起夏枕玉总是很直白:“我是来看看你们上清宗究竟捣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道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盲求,小心适得其反。” 夏枕玉听话听音,从她冷漠的语气里听出警示,神色微肃,“怎么说?” 曲砚浓其实也没办法说得很明白,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感悟,却混杂在一起,她自己都还没理清,说得很含糊,甚至南辕北辙,“上清宗强求道心,对修行根本没有一点用。” 夏枕玉也听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却很清楚她在上清宗的这些年,说不准有多少次因为对道心修持的理念不同,把一切都弄得兵荒马乱。 曲砚浓做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时候就不爱修持道心,总在自省道心的早晚课上发呆,现在当了仙君也还是一样排斥——这才是夏枕玉观察到的东西。 “你不信我,早晚要后悔的。”曲砚浓语气冷淡。 夏枕玉无奈一笑:“上清宗经义如此,我们这些后辈遵循先辈踏出的路,哪有挑三拣四的?难道升仙得道就真的有那么简单,可以随心所欲吗?” 想让夏枕玉放弃经义所说的内容,也许比登天还要难,曲砚浓二话不说闭了嘴,回了山海域,反正她已提过了,仁至义尽,无愧于心。 夏枕玉也不曾问过她,究竟在明镜台下看到了什么。 曲砚浓抬步。 她有些好奇,但又不是很在乎,只把明镜台当作是一个普通的法宝,无论它究竟准不准。 方才无声的闹剧足以吸引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现在曲砚浓终于走上前,周围的目光全都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似乎想从她这里截取更多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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