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铢清静钞也不算是一笔小数目了,至少对于不是丹药、不是符箓、不是法宝的小玩意来说,实在是有点昂贵。但若是这个小玩意真如富泱所说那般,能在道心修持上指明方向,二百铢又实在是便宜得过分了——简直不买不是上清宗修士! 獬豸堂修士有点心动,又忍不住迟疑,“能便宜点吗?” 还没等到富泱的回答,站在远处的徐箜怀已忍无可忍,冷冷地咳了一声。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紧了面皮。 遇到道心清明的修士,有些好奇,这都是正常的,但在大司主的眼皮子底下讨价还价谈起买卖,委实是骨头轻了。 为了将功折过,獬豸堂修士一下子冷了脸,公事公办,“你过关了,可以走了,下一个——” 然而当富泱绕开明镜台的那一瞬,獬豸堂修士不动声色地挤了挤眼睛。 富泱了然,深深颔首,意味深长地转身。 祝灵犀没发现他们的眉眼官司,攥着衣袖,难得忐忑,接替富泱走上前。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认出她,“哎,你不是祝师妹吗?” 虽然獬豸堂公务繁忙,让人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獬豸堂的弟子也是人,不是法器,哪能没有浑水摸鱼偷懒的时候?阆风之会是五域盛事,祝灵犀又是同门,獬豸堂修士忙里偷闲,专门找了一两场阆风之会的影像看过。 “你从山海域回来了?”虽然素昧平生,但毕竟是自己人,獬豸堂修士格外寒暄了几句,心中的期待更强了——祝师妹可是宗门内这一辈中最富盛名的天才,甚至有“小符神”这样的称号,她的道心一定也清明无尘,澄澈无瑕吧? 祝灵犀垂首不语。 她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了,只是没叫外人看见,神色仍然平淡无波,抬眸,目光平静地直视镜面。 镜面晃动了几下,如纷乱的水波,片刻之后,骤然凝成霜华,铺满镜面。 满眼尘霜。 獬豸堂修士愕然,下意识地抬眸望向祝灵犀——就算是道心有瑕,也不至于铺满尘霜吧?这样和街上随便一个普通修士有什么区别? 宗门不世出的绝世天才,众所公推的“小符神”,道心就这? “祝师妹,你平时是不是不爱遵循宗门的规则秩序啊?”獬豸堂修士忍不住问,“你可别像那些外人一样轻视宗门的规矩,其实这些条条框框本身就是在保护我们的道心。” “清规戒律,本就是把宗门的经义训诫融入宗门弟子的生活,守规矩,就是在修持道心。” 可问题就是,祝灵犀从来没有不守规矩。 祝灵犀紧紧抿唇。 她神色冷淡,没有一点表情,远比獬豸堂修士更公事公办,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这位师兄,我过关了吗?” 獬豸堂修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实在逾越,赶紧收回目光,点头,“可以了,没问题。” 戚枫排在祝灵犀后面,闻言迈出一步,就要上前。 徐箜怀在后面等了很久,忽而遥遥地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你先不要动。”他对着戚枫说,目光偏转,望向曲砚浓,神色冷厉,目光锋锐,“你先来。” 这还是船客们轮流过明镜台后,徐箜怀第一次指明某人上前。 人群里一片悄然,隐晦的目光在曲砚浓和徐箜怀之间来回打量,船客们试图找出让獬豸堂大司主突然指定上前的原因。 曲砚浓挑眉。 她早知道徐箜怀要发难,却没想到连再等一个人也不耐了。 其实让戚枫先过明镜台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至多就是十几个呼吸,先前那么多人都等过了,又怎么会差这一点时间? 只是徐箜怀心乱了。 “你先来过明镜台。”徐箜怀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有点好奇,徐箜怀这样死守上清宗清规戒律的人,居然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放在一千年前,这是绝无可能发生在徐箜怀身上的事。 一千年后,苦守了一千年的清规,功成名就、修为大涨,他反倒轻易乱了心绪? 曲砚浓倒没拒绝。 她从善如流,不太上心地走到明镜台前站定,目光微抬,对上清光如水的镜面。 徐箜怀目光微凝,一瞬不瞬地望着镜面。 “咔哒。” 一声轻响。 于所有人反应之前,原本完好清明的镜面,竟在那一瞬间布满裂痕,下一瞬,倏然碎裂。 “怎么可能?”獬豸堂修士惊愕至极——明镜台根本没有实体,虽然能映照出修士的倒影,但本质上只是阵法凝结出来的投影,又怎么会碎? 曲砚浓垂眸,望着一地的碎片。 “怎么搞的?”她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悠悠闲闲地发问,“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上清宗的东西,质量不太行嘛。” 獬豸堂修士又惊又臊,想为宗门辩驳几句,但对着一地碎片,居然一句也说不出。 徐箜怀终于动了。 他抬步,出现在曲砚浓的面前,冷厉有神的眼眸一抬,直直望向曲砚浓,“把你的神识收敛好,不要攻击明镜台。” 曲砚浓可真没有攻击明镜台,“我什么也没干,它自己就碎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箜怀不说话。 明镜台映照修士的道心,自然要经过泥丸宫,“檀潋”的神识要么极强,要么极具攻击性,所以在明镜台映照的一瞬间将之粉碎。 这下,谁说她不是元婴修士,他都决不相信了。 “所有意图进入玄霖域的修士,都必须在明镜台前映照道心。”徐箜怀冷冷地说,“你不收敛神识,不照出道心,是进不了玄霖域的。” 曲砚浓要真的想进玄霖域,有的是办法,青穹屏障都是她一手建起的,这天底下谁能把筑门人拦在门外? 但假扮他人,就要有乔装改扮的自觉,不能因为自己真实实力太强,就不好好演。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徐箜怀。 “徐大司主,这可是修士的泥丸宫,不是随便什么经脉。”她语气幽幽的,“我怎么知道你们没在阵法里动手脚?” 一片哗然。 其实曲砚浓提出的质疑,其他船客也早就想过,但上清宗声名在外,从无劣迹,再加上人在屋檐下,自然只能低头忍下。 现在有人生猛地直接质疑徐箜怀,船客们当然是瞪大眼睛认真看热闹。 徐箜怀没有动怒。 愿意提出质疑,就代表“檀潋”并非真的不愿意过明镜台,讨价还价才是买主。 “你想如何?”他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一笑。 “我想的也很简单。”她说,“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不就行了?”
第76章 明镜台(三) 让獬豸堂的大司当众过一遍明镜台, 这热闹也不是谁都能有本事看到的,偏偏又恰到好处,不至于要人担心看见会被灭口。 甲板上一阵轻微的喧哗, 成了更嘈杂的窃窃私语。 徐箜怀直勾勾地盯着她。 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比普通人更显凶悍, 就算没有刻意做出凶相,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 也平白叫人心里发毛。 可想而知,那些被獬豸堂逮到的修士,数十个时辰持续面对这副审视的姿态, 心里究竟有多大压力。 徐箜怀很清楚, 他被“檀潋”用言语架住了。 “檀潋”是想要进入玄霖域,自然要守玄霖域的规矩,该过明镜台就过明镜台,若她执意不照,玄霖域也不一个过客。她用言语挤兑他, 逼迫他当众过明镜台,已是非分之请。 就好比修士进食肆,掌柜要求付了钱再上菜,能接受的自然会接受,不能接受的可以转身离去, 若是反过来要求掌柜也拿出一笔钱来证明自己,那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但他此刻就站在明镜台前, 身前的每一个修士都不得不在上清宗繁复的规矩下低头, 把自己的道心映照给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上清宗规矩再大, 也没法约束进入玄霖域的每一个人,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心情破绽昭示于人, 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利用。就算这些修士一个个看起来态度良好,可心底的怨怼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上清宗弟子,而是位高权重的獬豸堂大司主,每一个选择都能影响旁人对上清宗的观感。 徐箜怀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申少扬在一旁都觉得有些不安了,目光游弋着左顾右盼。 申少扬并不担心曲仙君吃亏,说实在的,这世上真有人能让仙君吃亏吗? 他真正担心的,反倒是素昧平生的獬豸堂大司主,后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样的处境——也许世人所熟悉的世事如棋局,你来我往,方寸之间,可仙君不高兴了,直接就把棋盘掀了啊! 可话说回来,徐箜怀又不知道面前的“檀潋”其实是曲砚浓,面对这种本不必验明道心却强人所难的局面,真的会愿意亲自过明镜台吗? 曲砚浓知道徐箜怀会的。 她是这艘舰船上对他尚未做出的选择最笃定的那个人。 因为他是獬豸堂的大司主。 他这个人身在其位,就会处处要求自己不辜负这一身道袍,为了当好这个大司主,他宁愿委屈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放弃自己的喜恶。 徐箜怀把自己活成了獬豸堂大司主,却不是他自己。 她当初离开上清宗,就是受不了这些人的选择。 就像是一局谜题,她已提前窥见了谜底,瞬间抽离了一切好奇,只剩下例行公事的不耐,“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徐箜怀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被人这般不客气地催促过了。 自从他修为渐渐精深,所遇到的修士也大都礼让他三分,更不必说他如今已是大权在握的獬豸堂大司主,一向只有他训斥别人,没有他挨训的份。 哪怕是上清宗现任宗主,见了徐箜怀,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师叔”。 他深深地望了曲砚浓一眼。 这种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姿态,寻常人就连装也装不出来,需要十足的底气和真正什么都不在意的心气。纵然这世上自私任性的修士再多,也挑不出几个这般狂悖恣意以至于轻盈如风的气堵。 这股感觉曾经太熟悉,又因为岁月漫长而慢慢变得陌生,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没想到他把回忆藏得那么深,只需要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契机,一切就全数翻出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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