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这点,再看混沌的陨落——如果在这点上祝江临他们不曾说谎的话——【鸿蒙】开启的“灵因阵”,目的怕不是阻遏反噬,而是蒙蔽天道视线。 能做到这点的阵法很多,并且,没必要再用一换一的上古八阵。 那么混沌究竟因何故去?千年前大阵法反噬,神兽又真的反噬严重到几乎全数陨落于此吗? 江在水回忆着与夫诸的那几句交谈,垂了垂眼眸。 他们早就知道,天道要收回放在神兽身上的权柄。 可如何收?收多少? 他们无从得知。 江在水有个猜测,她猜,范围是“全部”,方法是“自愿奉还”……与“天罚”。 禁术够不够一个天罚呢? 白鹿门宿云馆外的隐雷声告诉她,足够了。 山川法拦不拦得住天道的震怒呢? 显而易见,拦不住。 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们三人全部位于山川法之中的情况下,天道会不会得知禁术的存在。 以风袭玉的态度来看,答案大抵是“会”。 原因有很多,江在水本人更倾向于把黑锅往一个人脑袋上砸。 ——她戳穿风袭玉时,给了四个理由。 山川法被撼动,子桑悼的出现,神兽不再被孕育,【涅槃】会被天道收回。 第二个理由,可以很好的解释。 啊……江在水揉了揉额角,心说怪不得雍都那群人能闹那么大,原来是有子桑悼这个祸害在背后煽风点火。 阴魂不散的。 至于风袭玉为什么没能收了子桑悼…… 想来,怕是千年前那个阴阳判见证的契约还在起效吧。 她向后退了一步,衣摆扬起一个小小的角。 风袭玉神经一绷,总觉得不好,就听她道:“我出赤谷前,曾有一段时间,以为天地就那么大。” “软草铺就的巢、参天的梧桐木、叽喳的鸟,我以为世间只有这些,人间只是赤谷外一个小小的城。”她面容的轮廓柔和,像是沉浸在遥远的旧忆中,“后来,我才发现,人间有那么大,故人故事,可以飞的那么远。” “泱……”风袭玉想说话,但江在水的下一句接的比他更快些,“见了人间,我哪里还想得起回家?丹阳城的糖葫芦甜、话本子也好看,清陵有新奇的听证会、包罗万象的珍奇坊。子桑却指着坊间奇物说,这只是冰山一角。” “我不曾见过北域春分的迎春宴,也不曾在东面的滩上听潮声,便生了念,要把天下都瞧上一瞧。” 风袭玉站在小型的阵法内,骨节分明的手攒成了拳。 祝江临在心下一声叹息,问她:“你都看过了吗?” 江在水抿唇一笑,不答,却道:“风渊此生,当是无悔无憾的。” ……当真无悔无憾吗? 江在水转了话音。 “我这秉性实在难移,过了千年,仍在跃玄观待不住,要向外跑。跑了这几个月,看得比我前十七年,要精彩多了。” 她把短短数月一笔带过,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躬身。 风袭玉沉声,“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江在水身形不动,将声音放的四平八稳,“晚辈江泱,拜别凤凰大人。” 她说完不等风袭玉回答,黑色的长靴一转,再看,白衣的身影已在十丈开外。 风袭玉终于慌了神,“江泱!” 祝江临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人,隐在一旁一声不响,手里扣住一发灵力,却还悬而未动。 “江泱!江在水!!你给我站住!!”风袭玉好歹也是只凤凰,哪怕没了神格,小型的山川法也不好拦他,他气沉丹田,打算这死丫头再不回头就拼着半死撞出去。 ——“鹓鶵!” 江在水身形蓦然一滞。 风袭玉紧盯着她的背影,那点白色已经走出很远了,这座山不高,她离山脚仅一里不到。 他精神绷成一线,右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 祝江临动了。 那发扣准的灵力抓住时机,精确点在他哑门穴上,风袭玉只觉颈后一疼眼前一黑,腿便软了下去。 彻底昏迷前,他努力向前看去。 江在水不曾回头。 祝江临把人安置好,三两下追上了江在水,按了按她的脑袋。 “真绝情。” 江在水脚步放慢,瞥他一眼,不满地甩头,试图把那只手丢下来。 “好了,我陪你去开启光阴墟。”祝江临叹息一声,收回手,“局我陪你布了,人我帮你安置了,你可不能过河拆桥。” 江在水笑了一声,“这是什么好事,值得你上赶着来做?” 祝江临合着她的步速,四两拨千斤道:“江大小姐这话不如说给自己听听。” “我这叫敢做敢当。”江在水脚尖一点,运起轻功掠了出去。 祝江临摇摇头,毫不费力地跟上她,“如此,本尊也可称一声敢爱敢恨。” 江在水稀奇地睨他,“本尊?” 祝江临一时兴起,随口把少时的习惯带了出来,只好尽力圆一圆,“当年大家都喜欢尊上、尊者的叫……你难道不曾被叫过‘鹓鶵尊者’?” 江在水还真的回忆了一番。 记忆里……是有那么两次。 上古时候,称呼上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是凭习惯乱叫。 比如只有喊凤凰和混沌这两位时,会称一声“大人”,互相称呼时,则多是加个“尊者”的后缀,在这上面倒是不因为身份高低要分个三六九等。 熟悉的,更是胡乱来,没个章法。 鹓鶵年纪小,又先天不足,很少出赤谷以真身示人,而那些做哥哥姐姐的神兽都喜欢逗她,谁也不会板板正正地上来叫她一声“尊者”。 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听一个人这么叫过她。 江在水落在大阵法中央,突然问:“子桑悼,还没死吗?” 她沉默了一路,祝江临就安静了一路,乍一听这个名字,不免有些好奇她思维怎么跳跃过去的。 他道:“风袭玉在圣德殿遇到他了,没抓住,被他逃了。” “被他逃了?”江在水重复了一遍,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圣德殿算是子桑悼布置好的地盘,风袭玉没法伤他性命,时刻要收着手,一个不慎,就被他跑了。”祝江临复述风袭玉的说辞。 江在水道:“你们就任由他跑了?” “我已经通知过宫恒,风袭玉也和朌家人通过气,他们会盯住的。”祝江临手里又拿上了折扇,扇面一展,水墨的竹叶簇簇而动,“子桑悼现在的实力不足为惧,有他们在,足够防范了。况且,正是因为他跑了,我们才要尽快入山川法。” 江在水皱了皱眉,“我昏迷已有月余,他若是知道禁术之事……” “他不知道。”祝江临道,“据说风袭玉把他打的只剩一口气,一面之词不可信,不过子桑悼应该要忙着一边躲追捕一遍恢复死气,没时间思考雍都全局的细节。” 这时候还要踩一脚大舅哥,江在水对他简直没话说。 “那你们究竟急什么?”江在水抱着手臂挑眉。 祝江临把扇面一翻。 那扇背面,赫然是一间竹中馆。 江在水迟疑,“宿云馆?” “你以为,亡羊补牢的一个【不知】咒就能瞒过天道吗?”祝江临把扇一扇,那淡墨点染的宿云馆就被迫随着他一摇一晃。 “我不让你离开宿云馆,门口也下了禁制,但不管是宿云馆布下的阵还是【不知】,都不能真正瞒过天道。倒计时,从你恢复记忆对当年之事起疑起,就开始了。” 所以风袭玉说出收回【涅槃】“越早越好”,是在知道她使用了【不知】咒后。 江在水抿住了唇,祝江临眺望着四下一片空旷苍凉,用唱惋词一般的语气道:“时也、运……” “你会死吗?”江在水打断他的运也,直白了当地问。 祝江临愣了愣,弯起眉眼反问:“你觉得呢?” 江在水说:“我觉得不会。” 祝江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然后道:“会。你死了,我就殉情。” 江在水一噎。 祝江临好心情地笑出声,而后收了表情,弯下腰认真道:“你以为我会说什么?‘妹妹你大胆的牺牲吧,我一定帮你好好照顾你哥’?——想都别想,无能为力的看着你自赴黄泉,我心疼地要碎成渣了,恨不能就地陪葬。” 这是什么形容?江在水想笑,可笑不出来。 “咱俩才认识多久啊。”最终,她声音沙哑道,“你至于吗?” “认识很久了。”祝江临把她的头发一点点放下来,痛快地揉乱,眼里的笑意温柔,“我单方面认识了你七百年,只和你并肩作战百余年,又怀揣着零星碎片的记忆、想了你千年。好不容易表明了心意,麻烦大小姐开开恩,别让我再一个人呆着了。” 他语声低低的,似喜似悲,“北域冰寒,龙门岛下暗淡,人间都是尔虞我诈,我皆不喜欢,也无处可去了。” 就像“祝江临”这个名字,诞生于千年后相互戒备的几人之间,记述着旧事不知、旧人不识。 一缕长发被他拨乱,飘飘忽忽落到身前,江在水弯了一双春水般的桃花眸,朝他张开双臂。 他把人揽进怀里,听见小姑娘轻声细语,“烛玄揽,我从千年前,就喜欢你了。” “嗯。”烛玄揽眉眼低垂,唇角轻轻勾起。 “我也喜欢你,从千年之前。” ----
第106章 光阴墟(正文终) == 她站在大阵法中,身周百里空寂。 千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人、事、物,就像绘制阵法的朱砂,被覆盖上一层暗淡的尘——又或许不是尘土,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在山上看时,她以为是灵因阵封住了动死生,但一旦走下来,就很容易发现,不管是“灵因”还是“动死生”,都只是一层一碰就碎的壳子罢了。当年留下的浩荡灵力流,早在光阴中消磨,只剩浅淡的气息与脚下碎石,废墟一般立在山川法的正中央。 阴阳判已经不在原地了——想来也是,好不容易从子桑悼手上骗过来的东西,风袭玉肯定不会把它随意丢在这里的。 头顶传来隐隐的雷声,虽然无法看见外界的天空,但她能猜到。那些灰色砖瓦一样暗淡的云,已经开始不断积聚、堆叠。 就像她身死前最后所见一般。 “祝江临。”江在水仰着头,这么叫他。 “嗯?”祝江临把手中的灵石嵌入阵法,回了一个疑惑的单音。 江在水说:“其实大阵法不一定能成功,对吧?” “……” 江在水好像不太在意他的回答,自言自语,“我们当年踌躇满志……好吧,满志的主要是我。”她在祝江临的沉默中改了下口,继续道,“我满以为,三个阵法组合起来,足够开辟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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