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庞好像是有些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但云慎那手明明冰得很,如同天虞山深处的那汪山泉,酷暑里也又沁又凉,两人相遇多日,这手陈澍也握过不止一次,但她仿佛是第一次察觉到云慎的手竟能把她的手包起来。 她悄悄地动了动手指,便感受到云慎有所感觉一般把她的手拉起来,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前行。 “你真知道该往哪走么?”陈澍有些担心地问。 云慎轻笑:“总不会把你给卖了去。” —— 说来也是神奇,也许是因为过了最热闹的街市,也许是因为云慎胸中自有方向,走得从容,他们一路上再没冲撞到什么人,也不曾被人群挤得失去了方向,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穿过好几个街道,眼见四周楼阁越发严整,佩剑带刀之人也越发地多,口音从东至西,自南到北,不一而足,听得陈澍好不容易逃离晕船的脑子又有些晕乎乎的了。 好在也没真让她晕多久,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远远地看见这条街的尽头像是汇入大海一般变得宽敞,一堵红墙如碑如邸,横立在大道中央。 这街上虽然热闹,可这人流却像水一样分流开来,隔着这么远,陈澍一踮脚,便能看见那红墙之下,摆了张桌子,桌前空旷可落雁,而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大都自觉地绕了过去。 “到了。大比报名处。”何誉说。 陈澍这才恍然大悟,摆脱了云慎的手,从人群中蹿了出去,直冲到那破木桌子面前。这才看清了桌前立着的小木板,确实工工整整写着“论剑大会”四个字,墨迹都还未干,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从那木板或是从桌上纸张里透出来。桌后只坐着个佝偻的老人,此刻双腿踩桌,拿一个小册子盖住脸,正响亮地打着鼾。 “老人家,这里是报名论剑大会不?”她开口便问。 那鼾声应声而止,桌上的双腿也动了动,正当她以为这老人终于醒转时,那规律的鼾声又低低地冒了出来,尔后越发响亮,雷打不动地一直响着。 陈澍看呆了,挠挠头,站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继续问,或者说,也不知继续问能不能把这老头从梦乡叫醒,回头一看,那么一大块的何誉才勉强从人群中有些狼狈地挤了出来。 “小澍姑娘,怎么样?”何誉气喘吁吁问她,“是这儿报名不?” “写的是这儿。”陈澍拿手指着那木板,“可是这人……” 不必说,何誉走近了,也听见了那几乎震得桌椅摇晃的鼾声。 云慎停在她身边,抱着胳膊仔细一瞧,没接着替她出主意,反而叹了一句:“闹市中睡觉,这老人家功力非凡啊。” “叫也叫不醒。”陈澍有些委屈。 “你想想办法,把他身上东西挪开试试,这点小事也要我给你出主意么?”云慎道。 “谁要你出主意了,我是在等你们二人到了,征询你们的想法,哪里要你们帮我出主意!”陈澍道,上前一动,“那我把这玩意抽走了!” “——你做甚!”何誉吓了一跳。 云慎也应声伸手来拦,却仍是慢了一步。 只见她伸出一只手,一抓,一抽,那整个木桌就被她轻易地抽了出来,连地上也留下了清晰的痕迹。那还在睡梦中的老头,半个身体没了支撑,就这么生生地被摔在了地上,平空发出一声可疑的脆响。 也不知那声脆响,是人摔在地上摔出来的,还是什么骨头被压折而出的声响。 “你这丫头!”云慎气道。 陈澍也是吓了一跳,大约是真的没料到这老头如此“不经摔”,呆了一瞬,回头道:“你发什么什么火,不是你出的主意吗!” “我是叫你挪开他身上的,不是身下的!” “挪都挪了!”陈澍梗着脖子道,“大不了给他治好就是!”说着,便抬脚踩上刚被她抽出来的木桌,要上前一探究竟。云慎已被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何誉也是目瞪口呆的,虽然也是上前了一步,作势想拦,奈何陈澍矫捷非凡,一眨眼便踩过木桌,跳到那老人的身边,俯下身来。 正在此刻,却见那老人动了动,一只手颤巍巍地摸索到了椅脚,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而就这么有气无力地在三人的目光下站了起来,抬头和三人对视。 鸦雀无声。 “……我书呢?”老头开口问。 只有陈澍反应过来了,伸手捞过掉在椅背旁的小册子,递过去,面上难得谦卑一回,恭敬道:“这是您的书,老人家。” “哦。”那老头接过来,翻了一下,合上,轻松地问,“小丫头你没看吧,里头少儿不宜。” “?”
第十五章 “?” 陈澍一愣,那老头却哈哈大笑起来,把手里的小册子复又打开,用手指压住了一边,冲着陈澍就是一举。 天光越发亮了,甚而有些刺眼,老头这么一举,吓得陈澍想也不想地捂上了脸。四个指头紧紧并着,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自然一丝那册子上的“少儿不宜”也瞧不见。 “你方才当真没看?”那老头问。 “真没有!”陈澍大声应道,“我不乱看旁人东西的!” “那你现在可以睁眼看看,小丫头。” “我……我就不必睁眼了吧,老人家,”陈澍还是死死捂着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对这东西没兴趣的。” 这回插话的是云慎:“你睁吧。” “我、我不睁,老人家你收回去吧!” “你再不睁眼瞧瞧,”云慎道,话中有难以抑制的笑意,“这位老人家都举累了。” “我……”陈澍又想辩,想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撤手回头,气冲冲地同云慎强嘴,“你怎么还拱火,你站哪边的——诶?这册子是空白的?” 只见那本册子被老头子举到她面前,上面果真是一个字、一笔画也不曾写过。 白得就好似自淯水船头上能望见,两岸连绵山脉之中的那一线天。 陈澍不过侧了半边脸,也就是刚睁开眼那刻突然看见阳光,眼前花白一片,故而没察觉出来,这会说了半句话,眼前能看清了,自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眼角余光里这一片素白。 “——哎呀,你捉弄我!”她气呼呼地叫了一声,有些恼羞成怒道,“你这老人家怎么这样!” 被她这么一斥,那老头子也不恼,笑着把册子收起来,一指陈澍身后的破木桌,道:“我怎么了?你这小丫头扰我清梦,倒不许我捉弄你一下?还不快把我那宝贝桌子搬回来?” 他说着,陈澍还呆立在原地不知道生什么气呢,一旁的何誉已上前来了,拍拍陈澍的肩,先一步单手把那破木桌挪了回来,温声道:“实在不好意思,老人家,我们是来报名的。请问这里是论剑大会的报名处么?” “这还不错嘛。”那老人咂咂嘴,这才撩袍坐下了,复抬头,瞅了眼三人中最末的云慎,又打量了眼其他几人,道,“是不是报名处,你自己不会看么?那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喏, ‘论、剑、大、会’,小兄弟,不会不识字吧?” “你这老头好生乖僻,”不等何誉答话,陈澍便抢话道,“我何大哥是礼数周全,问你一句罢了,若看不懂那字,我们找你做甚呢?” 那老头也不抬眼,手里不停地把旧木桌上的几个册子收拢起来,哼哼道:“小丫头气性还挺大。你也报名?” “报!” “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自己找,”老头回身朝着红墙一指,“那榜上若有了就来右手边登记,若没有,那就来左手边登记,然后交五两银子。” 三人这才循着那手看向立在大道正中的这堵红墙,不看不知道,那远处看起来似丹楹刻桷一般的起伏,竟是细细地写着足有上百个门派的名字,从头顶一直密密麻麻地排到脚边。 最顶上的十五个门派,自然是那传承数百年的六大九小,一眼望去很是明显。再往下,墨迹虽然还浓,不似这最初十五个门派那样已然掉色掉得有些分辨不清,但这些个门派却不像留在红墙上的名字一样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十个里有九个都消亡在了史书的边角里,甚至有的,若不是有这堵墙,早已散佚得名字也无人知晓了。 就算剩下了那一个半个,留存到今日的,也不一定有这空闲与金钱派人不远万里地来参与这论剑大比,认真说来,或许还不如那些靠手上功夫吃饭的江湖散人,他们本就四海为家,来这一趟倒还容易些。 出身寒松坞,何誉自然不必再找,不消片刻便和那老头好声好气地登记上了,拿了个不知作甚用的小牌子,站在红墙边默默等着陈澍。 却眼见陈澍从踮着脚到辛苦地蹲着仔细翻看,接着又这么来回了三次,苦苦找了好一阵,也没瞧见天虞山这三个字。 “你们宗门是不是有别的名称?”何誉好心提醒,“就叫天虞山么,或是建在天虞山而已,还有旁的门派名?” “天虞山……天虞山剑宗吧。”陈澍道,连着看了这么多字,就算是她,也有些头晕眼花了,只是还不死心,吱唔着又道,“谁知道我门派正经叫什么名字啊!难不成就叫剑宗,或者什么陈家门……也没有陈家门啊!” “指不定这上面就没有呢。”云慎道,只有他并不着急,等在远处,只望人群里时不时张望一下,倒好似无所事事。 陈澍回头一看他这样,一下泄了气,坐在地上,抱着脚抱怨:“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没有呢!我师门可有名了,我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干钧剑!” “姑娘不如仔细再理理。”云慎见她这无赖样,勾了勾嘴角,压下笑意,又走上前来,半蹲着同陈澍说,“你那宗门,不是从来不许你下山么?敢问你可还记得你们宗门建立了多少年?” 陈澍怔怔地看着他。 “千余年吧……哎呀!也是哦,这论剑大比都还没有我宗门在的时间长呢,这千年来又无人下山,当然是没有的!还是我师门要历史悠久些!” 说着说着,她的神色又肉眼可见地不再沮丧了,眼睛里流转着霞光一般的流彩,好一个生机勃勃,仿佛瓢泼大雨过后挤出泥地的小苗,直看得云慎也顿了顿,侧开脸来。 陈澍也不甚在意地转回头来,从地上兴奋地跳起,往那险些又要睡着的老头子和那旧木桌去了。这回她学乖一些了,不再把那旧木桌一把抽开,只是也并没有全然学乖,一掌猛烈地拍在这老旧的木桌上,把这木桌拍得几乎摇摇欲坠。 装睡的老头子也立刻坐了起来,连声道:“祖宗,你为难我也别为难这桌子啊。” “我要报名,老人家你先别睡了,我师门不在上面,要登记在哪个册子上?” “那你银子呢?五两,交给我就行。” “啊?真要银子啊?”陈澍问,她回头瞧瞧那墙,又指着墙上那些字,道,“……原来如此,若是我师门在上面就不需要银子?可以登记在那‘少儿不宜’的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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