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劫后余生的人,虽然瞧着凄惨,也大多是镇日不曾进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就在这施粥处,没有官差和卫兵的看管,他们也沉默着自觉排出了一条条的队伍来。 长长的街,地上踩过那么多个脚印,却是一个盖着一个,无人喧哗,更无人闹事,耳边只有长勺碰着锅壁,白粥被盛起又倒入碗中的声音,还有一声声嗓音各不相同的道谢。 何誉又去城头查看情况了,陈澍同云慎一齐在其中一个施粥的小桌边帮忙。她力气大,又端的稳,几乎一个人包揽了两个人的活,时不时有那些来领粥的,不止对陈澍道了谢,还用一种似是不理解,又似是不赞成的目光扫了扫云慎,弄得他不插手帮忙也不是,真要插手了,又要面对着陈澍不自觉间露出嫌他碍事的神情。 有几人正是那论剑台下的看客,接过陈澍递来的粥,瞧了她半晌,竟也把她认了出来:“你……你是今日上台比试的那个陈澍!” 陈澍手一顿,有些得意,但压下瞧着的嘴角,尽力不表露出来:“大概是吧?” “我认出你来了!”那人又道,“我可买了第二层的席位,连看了好几日,我就说你能赢——”这论剑大会早已被洪水冲得一塌糊涂,满街望去,也就这一人,挂着满脑袋的淤泥汗水,还有闲心去聊这些逸事。 云慎上前一步,大抵也是凭着经验,要示意那人不要挡着后面剩下排着队的人,谁知他什么话还没说,这人身后的另外一人也开口插话来,道:“姑娘原来就是今日参与论剑大会的侠客么?我见你一把斧劈开城门,好生威风,还想你是何方神圣呢!” 紧接着,连令一旁的队中也有人出声。 “原来就是陈大侠,陈大侠今日可赢了最终这一场比试?” “一听你就没去,人家二人正比着呢,洪水就来了,是为了救人,才停下来不比了!” “我家阿娘也瞧见陈姑娘救人了,说陈姑娘去了渡口那救了好几个人呢!” 一时间,好些人都停住正顺着队缓缓前行的脚步,朝这边探头看来。甚至有原在队中的,宁愿舍弃排了大半日的队伍,也要来同陈澍道声谢,原本安静有序的施粥队居然是因此而终于有了一丝混乱。 这几人,大多是在陈澍找云慎的那一路上被她亲手救起来的,她一瞧这些人,记起来他们的模样,再瞧云慎,心中便又有些莫名的情愫了,本来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被这些甚至比她还要赤诚的目光瞧得有些愣怔。 她本不是为了被人感恩戴德才做出这些善举的,但这些人,哪怕一碗白粥都要由人施舍,哪怕明日的日出都不一定能见到,仍这样毫无保留地想要冲过来,对她道上一句简短的感谢。于她而言,挡洪、砸城,救人,都不过是随手之举,就像丢一个铜钱给路边的乞子,丢便丢了,大抵转过这个街角便抛到了脑后,但对于那些弱小、困苦的百姓而言,这一粒铜钱,指不定比他们的一条命还要重。 天虞山下的累累白骨并不比这点苍关中乱七八糟的样子好上多少,但那些白骨不会说话,不会互相抱着默默哭泣,也不会用这样一双双真诚的眼睛感激地瞧着她。 陈澍小时候也会同师姐一起拾那些白骨,回来或是垒成被风一吹就倒的小塔,或是用它打进院子里来偷东西吃的小猴子,或是帮师姐磨成了细细的骨灰,不知被放进哪一味药里。 但今日,她面对着这断断续续的道谢声,终于迟钝地感觉好似触到了从山巅到山下,从来不曾碰到的那一缕鲜活的烟火气息,好一阵不知道该答些什么,第一回 无措起来。 好在她在这边愣怔着,一旁的云慎可不是真干站在侧的,他清了清嗓子,拉高声量,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又把那些情绪激动起来的民众劝了回去。 此后又有几次骚动,也都被云慎给劝了回去。不说旁人,就说彷晚来领粥的其中一人,一见陈澍便攀亲带故的,陈澍仔细瞧了他一眼,一点也辩不出这人的来历,还是云慎站在她身后,淡淡地喊出了这覃姓船家的名字,又拿话敷衍了过去。 他们一直从夕阳西下发到月上中天,偶有几家不知有如何通天的本事,竟真翻到了还能用的油灯来,就挂在那城中心的论剑台之上,遥遥望去,仿佛几处星光,融入了没有边际的夜空之中。 论剑大会自然也是办不下来了,忙了一日,别说是沈诘,连刘茂都累得在城墙头上睡起了大觉。 负责这会的官差因在论剑台正下方,乃是最危险最湍急的所在,一场洪水下来伤了好几个,就算侥幸人还全乎的,也大多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管这些丢了缰绳的武林人士。 至于那些参与论剑大会的人,确实不少是心术不正,谋钱谋财而来的,但此事说起来也是讽刺,正因为这些人所图是钱财,被人击败,得知自己什么也捞不到后,才会跑得甚至比严骥还快。需知这点苍关不是旁的寻常城市,自点苍关而出,不论往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去,都是走水路更方便些,这些人辛苦跑路,可不是幸运地逃离了一道天灾,而是直往地府的门里走了进去。 这点苍关建得如此高耸坚实,尚且被这洪水淹了个透,更何况那些在江中翻覆赶路的小船? ——那覃姓船家留在城中,竟也是因为他那大船被急着寻医看耳朵的花脸婆婆抢了去,这才冥冥之中捡了一条小命回来! 也不知这涌进城中的洪水里,有没有溶入那嗜血好战却应当不大会行船的花脸婆婆自己的鲜血。 那几盏得来不易的灯,除却挂在了街边论剑台的,还留了一盏给沈诘,她不止要写信调粮,要上报朝廷,还要统管整座城遇难的善后。按说这点苍关的总兵是刘茂,但也许沈诘那日当中狠狠打了刘茂的脸,打得实在太狠,太干脆,刘茂或许没什么意见,沈诘已然先一步把大权接了过来。 当然,这大抵也是正合刘茂这个钻营之人的想法,因此才出现了这样微妙的局面,一个掌管刑狱的京官竟管起民生来,还管得井井有条。刘茂不仅顺从,甚至还有些藉故逢迎,不仅把城中名册尽数塞给了她,还派了兵士帮忙处理这一城中的大事小事,哪处的房子还暂且能住人,哪处躺着的伤员要劳人看护,哪处堆积的尸体得迅速搬出城中,否则多放些时日,疫病一起,又是一场大难。 陈澍来找沈诘答覆的时候,衙门前虽仍旧破烂,但来来往往,尽是忙碌的官差兵士,比论剑大会时还要“热闹”许多。她往里走,瞧见沈诘的书房外堆了一个小土堆,土堆上放了一条束发用的素色麻布,被月光一照,在这疲于奔命的院中,显得尤为安静,像是这一方小天地沉沉地睡了过去,又像是在默默注视着那书房内伏案忙碌的沈诘。 而书房之内,也不过清清浅浅的一盏灯,只照亮了沈诘半面埋在案卷之中,棱角分明的脸。 “沈大人在忙什么呢?”陈澍一进门,就被那案上的杂乱卷宗吸引住了,探头问。 “把这几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吩咐下去,免得刘茂把事情全推给那几个小吏。”沈诘道,也伸手翻翻那堆在手侧的东西,恼火地抓起一头青丝,道,“看这样子,今日恐怕是睡不了了。” “这么多事么?”陈澍眨眨眼,反应过来,“大人要回京城了,才必须得把这些事情在今日处理完?” “那倒不是。”沈诘沉默了一阵,把刚勾过的名册也胡乱找了个地方塞进去,才道,“你同那几个江湖人士说好了么,送信去调粮的事?” “都说好了!”陈澍道,“何兄正好顺路,给他匹马,他能送信去孟城,武林盟中也有自告奋勇的,大人所提的那几个城,俱都有人愿意去送信……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不用那些衙役呢?” “衙役当然也能用。”沈诘道,“但是与救人相比,送信之事便没那么无关紧要了,况且那些衙役脚下功夫还真不一定比这些人好。兵士倒能用,只是我却不敢再信那刘茂了,不如拜托这些本就要各自回家,熟悉来路的武林人士顺路送信。” “有道理。”陈澍点点头,又想起方才的疑问,道,“那也不必今日就把这些事安排完啊?” 沈诘抬起头来,映着微弱火光,冲她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因为我要同你一起去送信。” “啊?” “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个营丘城,是在淯水的上游,与孟城所临的那条江不同,营丘城地势陡峭,城中百姓贫苦,实际上没有多少余粮,但——” 深夜中,沈诘的两眼竟如同大虫一样明亮, “营丘城以南,那条江汇入淯水之前,有一道前朝筑成的大堰,论理,哪怕是滔天山洪,有此堤堰,也可保下游无虞!”
第四十九章 说起来,营丘城旁的那个大堰,原来大抵也是有个名字的,不过改朝换代,这又是前朝的功绩,于是虽然不曾明令避讳,那名字慢慢地也不提了。 加上营丘城这不尴不尬的位置,虽然受朝廷管辖,可因为临近昉城,前前后后被恶人谷杀了数个朝廷命官,新上任的这几任县官行事谨慎,说是个县官,不过也就是个坐堂点卯的,不理事不议政,权当是个摆设,因而这大堰也日渐荒凉,反正它也牢靠,数百年不管也不曾出过事,后人再偶尔提起时,便大多用营丘堰三字来称。 要说这淯水,之所以四通八达,也正是因为它不论是上游下游都分支众多,除却陈澍一行来时乘的那条大江,也便是淯水的干流,还有许多自这整个淯北淯南千山万岭里流出的支流。 此刻沈诘提起营丘城,除却是淯水的上游,营丘城外有一堤堰这两点之外,自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它距点苍关近。 “若是自孟城,甚至自营丘城以东的昉城,若是下了暴雨,或是开了某个闸,水势到这点苍关,必不会这样汹涌。”沈诘道,“不知你们入城时有没有瞧过那城墙?淯水被劈山而开的传说,也是有些道理的,这地势真如同被一把剑劈开一般,点苍关悬在这两岸之中,城高数十丈,别说是淯水,寻常山洪都无法灌入这城中,因而,此番洪水来处,除了这最近的营丘堰,别无他想。” 这一通话虽长,但沈诘说得顿挫,教陈澍面上的讶异渐渐化作了恍然,待那最后两个音落下,她长大了嘴,吸了一口气,道:“原来……原来如此!沈大人是说,这洪水竟是人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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