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还得要等我们去上一趟。”沈诘顿了顿,又把声音放低了些,才道,“如今大汛初平,营丘城又是那样的局势,这点苍关里恐怕也是暗流涌动。但不管怎样,也正因为这陡峭崎岖的山岭,自点苍关到营丘堰,最快的也唯有水路,而若是行陆路——” “——而洪水之后,李大人派了兵马严守点苍关,此刻纵马出关又太明显了!”陈澍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道,“沈大人看似送信,实则是要杀那始作俑者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此后又是一番密谈,具体谈及那出城事宜,且按下不表。单说陈澍这一番谈了之后,再回头去找云慎何誉,都已是深夜了。 一日的洪水和忙碌,许多人早没了能遮风挡雨的住处,更没了能御寒的被褥棉服,大多蜷缩在临时腾出来不曾被冲垮的一些房屋里。陈澍回去的时候,绕着找了好一圈,在其中一间屋外的小巷中看见了正抬头,自在得仿佛在赏月的云慎。 她往前走两步,云慎便察觉一般地回过头来,面上总挂着的温和笑意不在,反而是一种近似淡漠的平静,只是也许在月光之下,哪怕不笑,也好似散着柔光一般温和。 一墙之隔的房屋里挤满了人,有的也难以入眠,有的却早已沉入了梦乡,发出大小不一的鼾声,活着隐约的、若有若无的哭声。夜已深,但寒意却仿佛被这些声音也驱散了,清浅的月光下,一不留神,便仿佛被拉长了时间,落入长久而放松的失神当中。 云慎看了她半晌,她也罕见地停下了脚步,伫足。二人默然对视,街边破砖烂瓦,入目满地泥泞,只有云慎,浑身衣袍还未干,发尾也沾着水珠,但是站在这一片混乱之后的难得平静里,这样遗世独立一般,仿佛也是脚踏实地站着。 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陈澍竟觉得自己能看懂云慎了,他那揣着手不设防的姿势,那含着包容不舍的眼神,还有耐心、沉稳,似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柔和的态度。 她第一次起了兴致,第一次有些刻意地没有去回应他,如同初学捕猎,还会笨拙地给手下猎物放出一道生路的幼豹。 半晌,云慎果然先开了口。 “我听闻你明日要启程去营丘,替那沈大人送信去?” “是。”陈澍应了一声,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 “……你知道营丘城是在哪么?”云慎低声问。 “知道的呀。”陈澍笑眯眯道,“沈大人同我细细说过了,翻过两座山,就到了嘛!” 云慎又默了片刻,夜风轻轻吹过,撩起他的袍角。 “那你知道密阳坡又在哪么?” “也知道!”陈澍笑得更真率了,“我这人笨,云兄要说些什么,得同我明说,我才好听明白呢!” 幼豹毕竟懵懂,毛茸茸的厚实爪子不小心压住了那猎物的尾巴,打草惊蛇,教那猎物终于发觉了它的顽皮与虎视眈眈。 云慎终于又笑起来,不过不是那样克制温和的笑,而是有些肆意,他笑着摇摇头,不接话,往陈澍这边先迈了两步,微微俯身,虽是自上往下看着陈澍,却是不自觉低着头颅,有些莫名地反问:“那你的剑呢?就这么不寻了?” “我正要同你商量呢!”陈澍也不计较,宽和地抛开了前一个话茬,道,“你猜我在城头挡洪水的时候瞧见了什么人?” “……我?”云慎迟疑道。 “哎呀!你这人平日里一点就通,这会脑子怎么这么钝!”陈澍冲他比划道,“那么大的洪水,你真以为是我一个人就能挡下的?……好吧我一人要挡确实也能挡下,但是那日确实有人帮我了一把,用了——” “——那符菉不是你自己用的?”云慎眼神骤变,脱口而出。 “不是!是个——”陈澍眨眨眼睛,忽地转转眼珠,皱起眉来,问,“——你怎么知道是有人使了符菉?” “你说呢?我就在城头,多少还是懂一些道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是有人。”云慎道,伸手抓住她的肩头,凑近了,盯着陈澍的目光厉声道,“你可看仔细了,那人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你、你急什么?”陈澍吓了一跳,只是也没挣开,看了看云慎抓着她的那只手。 寻常她若是这么一瞧,云慎也会注意到二人之间那有些逾矩的距离,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来,但这一回,陈澍垂眸一看,云慎却是会错了意,只当她在躲避一般,甚至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又语重心长地厉声补了一遍:“不是我急,而是这事你应当早就该同我说,那人究竟为何出手帮忙,又究竟有多大能力,是什么身份,这都无从查起,而你却在他面前使出了法术,所有修为暴露无遗,你还不知道此事严重么?” “我当然知道啊!”陈澍道,被这么一说,她的气性也起来了,哪怕被云慎这么捏着一般捧着脸颊,也鼓起双颊有些气呼呼地驳了回去,“我就是说,这人又有符菉,又在点苍关,且看样子也是懂点法术的,不然不会懂得用这符菉巧妙地帮我一把,又能隐去身形,故而,他也许就是那个捡到——” “——捡到你的剑?”云慎冷笑一声,叹了口气,又深深地把那口气吸了回来,稳住了情绪,方道,“原先你误以为剑在何誉手中,这无伤大雅,毕竟何誉本性不坏,我也懒得点醒你,但这回这位不过是使个符菉,便把你唬住了,退一万步说,你这剑若真在点苍关里,为何就一定是这用符之人捡到了?你天性散漫,思维跳脱,这无可厚非,但在这情况下,又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说是帮忙,怎么不见他露面?” “指不定人家不乐意露面呢,那句话怎么说的……‘深藏功与名’?”陈澍被他一连串的问砸得语气不确定起来,但很快又硬是有些虚张声势地又把声量拉高了,道,“不过就是一个猜想罢了!怎么有这么严重,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又说不能去大街上一个个问,说我这剑法容易造人忌惮,那这使了符菉的人,既然救了我,总不会是坏人了吧!你总在这里猜疑这个猜疑那个,难道我自己不会瞧,自己不会想么?难道真遇上坏人,我没有你、何大哥、沈大人这样的人相助么?!” “此话谬矣!”云慎的语气越发严正,只道,“我劝你收敛法术修为,可不止是教你去避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凡人!需知这山下不比山上,哪怕是修士,哪怕是用了符菉来救过你的人,沾染了凡世间的尘土,也跟你所了解的修士大不相同,甚至比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还要危险三分!你若是这么毫无防备地找上门去,万一对方存了歹心,你又待如何?” “我又不是坏人,也以真心待人,”陈澍道,“怎么就要畏手畏脚了?” “是!你待人以真心!待我们分别,何誉回了寒松坞,沈诘回她的京城当官,我、我回——”云慎又吸了口气,终究不曾把这话说完,转而压抑着情绪,道,“——世人庸俗,如何理解你一片赤子之心?!” 这掷地有声的话一出,整条街都仿佛寂了一寂。 陈澍嘴一瘪,又梗着脖子,响亮地地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会,直到云慎方才怒意上头的情绪也褪下来了,瞧着她,手指有些犹豫地去抚她涨得红红的脸颊。这触感一道一道的,又温暖又柔和,带着她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也慢慢地发胀起来,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委屈,瞪着云慎,方道: “可是我的剑也拿了我的心跑掉了……”
第五十章 “可是我的剑也拿了我的心跑掉了……” 如此荒诞离奇的一句话,若换作旁人,大抵早面露不屑,或是厉声驳斥,但陈澍这样委屈地,仿佛下一瞬间泪花又要冒出来一般地念着这句话。话已完了,如她本人一般清朗悦耳的声音似乎还未停,仍在两人呼吸之间缭绕,似有若无。 陈澍大抵是憋了许久,才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哪怕外人或许会觉得这句话不讲道理,甚至疯疯癫癫,但于她而言,这句话甚至囊括了这半辈子她所受的最大的委屈。 的确,是她用了心头血醒剑。也的确,她那把辛苦铸来,爱不释手的剑,一不小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出了天虞山。 如此算来,怎么不是那剑拿了她的心又跑了呢? 她背着师兄师姐偷偷下山,被山下路人刁难,随着何誉一起参加论剑大会,其中万难,都不过是为了寻这把她心心念念的剑。 那一日,何誉道出了实情,陈澍这才明白,先前寻来论剑大比根本是找错了方向,走进了岔道。但彼时一有何誉帮忙参详,二又有紧接着的比试,待她一路比至最终场,站在那论剑台上,和徐琼面对面地交过手了,又是一场大洪,待诸事皆定,骤然有了闲暇,云慎再这么一问,她才又回忆起那日的挫败来。 不仅是那一日,她找错了人,还丢了剑穗,几乎没了线索,好比大海捞针,偏偏云慎说得句句是理,无论是教她不许见人便问“我飞走的剑你见过么?”这样容易招致异样目光的话,还是驳她方才那几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经思索的跳脱揣测。 是,一个人使了符菉,如何又能证明他曾经捡过陈澍的剑呢?这两者之间,除了点苍关之外,并无半点联系,可若是在点苍关的人都可能是拾剑之人,那沈诘也可能了,李畴也可能了,甚至说不定云慎也是了。 她这样委屈,一句话之中道尽的辛酸,也是冥冥之中觉得云慎应当是懂得的。 面前这个抓着她肩膀,以手小心捧着她的脸,手指缓缓摸索她眼角的人,是她下山以来第一个碰见的好心人。 人说破壳的幼崽会把睁开眼后见到的认作父母,哪怕是如何凶狠的猛禽也是这般,究其原因,不过是初到这个世间,对一切都生疏,好奇,不设防。因此她把自己的来历,下山寻剑的目的,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云慎。 这山下的小半月时间,她也不过只跟云慎这一个人说了,说得这样干净,这样利落。 此刻陈澍睁大了眼睛,瞧着云慎,也瞧着云慎眼中的自己,竟也瞧出了些许端倪。 他们真的靠得极近了,连陈澍也察觉到了不妥,可是云慎却入了神一般瞧着她,双眼灼灼,嘴唇微抿,手指仍在无意地摸索着陈澍的眼角,甚至用力也越发地大,那仿佛热辣辣一般的刺痛若有若无,教人感到一丝有些陌生,又仿佛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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