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李畴还未曾明白过来,严骥却是当即反应过来了,倒吸一口冷气,接话道:“难不成……灯下黑、灯下黑啊!李茂竟敢把那尸首塞进土堆里!” “什么?怎么可能?”李畴方才明白,从屋檐上撑起一截身子,朝那土堆望去,又被陈澍连扯带拽地拉回了这一侧,这回,哪怕匆忙之间脸颊上上又沾染了些瓦上的细灰,他也不顾了,回头过来,面色震惊地朝着二人,道,“似乎真是……这土堆较之那日,似乎是松了一些,也鼓了一些,只是上面摆着些东西……” “而且那土,较之一旁的土,颜色要深上几分,明显是又翻过的新土。”陈澍说完,咬着下唇又想了一会,挠挠头,道,“只是,我们就算猜到了刘茂的伎俩,那土堆也正在面前,触手可及了,却终究没法真正挖开那土,看个清楚明白——” “这好说。”严骥笑道,“刘茂既是秘密行事,这院里的守卫必然并不知其详情,那只需使个障眼法,调虎离山,只消把刘茂吸引走了,剩下的守卫,没几个会尽心看守这院落里的小角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那是轻而易举。” “什么叫‘障眼法’,什么又叫‘调虎离山’?你别又出什么馊点子。”李畴皱着眉道。 严骥眼珠子一转,还真往李畴这边瞧了一眼,看着他,计上心头一般,道:“只要能用,你管那点子馊不馊呢?咱们支一个人过去,把刘茂叫出这衙门,理由也是现成的,就说白日里去那城外找人时真抓到了,叫他赶紧带人去,晚了恐怕就跑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李畴道,撑起半边身体,摸着下巴,细细地思量了一番,“不仅能把刘茂引走,能骗他带上不少兵士,且还是个阳谋。哪怕被他识破了,这刘茂,为了自己的意图,也必然会先去城外探一探。只是……谁去?” 最后两个字一落下,那屋檐上的灰尘仿佛也一同落下了。 三人所攀着的这个屋檐,是正对着日光,已经日落时分,那漫天的晚霞披在这灾后的点苍关之上,从那房檐上看去,当真是一派金光,恍若旭日初升一般,人们交谈与远方的烟火相辉映,满是蓬勃的生气。李畴摸着他那下巴,又闲适地欣赏了一会,才转头来看。 没人答话,倒不是他们二人都不曾听进入李畴的话,只是陈澍和严骥二人,都睁着眼睛,不约而同地噤声,看着李畴。 李畴脸上的笑意褪去了。 “……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难不成,你还想让陈姑娘去趟这道雷吗?”严骥反问。 李畴哑然,在这万丈的霞光之中侧头,和陈澍饱含感情的圆眼对上了,然后看着她缓慢地,期待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 金贵的李畴、李大侠如何抛开那张薄脸,面不改色地在这衙门口扯出弥天大谎,暂且按下不表。总之这檐上二位,不仅是稳坐钓鱼台,还看了一场好戏,下面李畴那应付刘茂途中时不时飘上来,暗含恼意的眼神,更是让这份檐上的宁静显得愈发珍贵。 果如他们所料,刘茂没说几句话,便沉不住气,急冲冲地唤了一堆官衙里的官差,加上他自己带来守卫的兵士,一齐往城边奔去。 那原本繁忙得脚不沾地的官衙,一眨眼,就走了大半,还留着一两个看门的,做事的,也都各自有活干,别说注意到那小土堆了,就是这些人想起来巡察一番,那土堆也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当中,一点也瞧不见。 于是,陈澍与严骥二人,可谓是一改原先谨慎的动作,从屋檐上一前一后地落下,大摇大摆地走到这土堆面前,甚至还随手捞了这院里闲置的两把铲子。 拂去了表面上的七八杂物,陈澍又小心翼翼地把沈诘的那条素布收起来,想了想,就这么系在了自己的头顶,把长发又紧了紧。 接着,严骥冲她无声地抬抬下巴,她扬了扬眉,也不推辞,先下了第一铲。 这一铲,真给她铲到了东西。 她那膂力自然不必赘述,也是这不过两日,刘茂又如何埋得深呢?半个铲子还没进土里,便遇上了阻塞,再也下不去了。 陈澍再轻轻一斜,把大半个铲子的松软泥土都稳稳地抬了起来,举重若轻,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便让这泥土掩埋的尸首露了出来。 先是那人的左胸,然后慢慢地,一铲接着一铲,他身上的泥土大都被陈澍铲去了,整个身体也终于完整地暴露出来。 身着囚服,躯体扭曲,皮肤泡发,待陈澍终于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面上那些淤泥,把这个人从坑里拔出来,还能看见他身上缠着些许明显是由洪水冲过留下的河藻。 陈澍搬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那严骥撑着顺来的铁铲,就在一旁干看着,也不吱声,出了神一般盯着这具尸首。她眉头一皱,一面把手里的尸体再往上提了提,甩掉一些碍事的污泥,一面正要开口唤严骥的名字,便听见他先开了口。 “等等——”严骥说,他已沉默了许久,对于他这样同陈澍一样急性子的人来说,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似乎昭示着什么,只听见他先是喊了一声,等陈澍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却并不接着把话续下去了,呼吸一滞,仿佛又艰难地跨过了一道坎,尔后吸了一口气,方道,“这人……是我临波府的人。”
第七十五章 此人,陈澍是不曾见过的。 严骥来寻何誉的几次,都是只身前来,哪怕那日,在论剑台的门派比试之中,陈澍偶然得见的那一次,也是隔着众人,看不清那些临波府的弟子的面容,自然更不会记得。 但严骥,既是带那些临波府弟子来参与论剑大会的领队人,就算再散漫,再不务正业,怎么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弟子的长相?从陈澍下去的第一铲,他便神情一震,只是一直默声,直到泥土被陈澍拂去,完整地看过了那人的长相,才敢真正确定下来。 在洪水到来前,大部分,不,可以说是所有临波府弟子,原本都随会着严骥连夜出城。 只除了一人。 一个被沈诘关押在衙门的人。 这一人,也许正是牵起一切的那一条脉络。 大江倒流,循着那线索往回溯源,从点苍关,到孟城,再到丈林村,那间小小的客栈,不正是陈澍、云慎及何誉相遇的那一夜?客栈被劫,三人夙夜寻至山野间,碰巧相遇,也许正因此,漏掉了那个从群山之中逃离的马匪。 几个日夜的舟车劳顿,那马匪不仅不曾逃亡而去,反倒顺流而下,紧赶慢赶,同陈澍三人一齐进了城,且还有胆子来跟踪他们三人,恰好被云慎、何誉二人撞破,于是又锒铛入狱。 早在陈澍抓住那马匪时,云慎便同她提过——那马匪的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势力。 否则,单单一个没有依仗的小贼,前一刻见了陈澍那样足以震慑万民的法力,又如何敢在下一刻便决定,前来点苍关,一路尾随,只为了把她的底细查个清楚? 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小卒。因为无关紧要,所以哪怕被人捉住了,也不碍事,毕竟沈诘审了数日,也不曾从他口中撬出什么来。 直到此人的出现。 云慎的一个提议,严骥造访点苍关官衙,小小马匪的一声求饶,于是一切都被此人串了起来。 好比那写好的一张大字,编纂者极为得意,就这样摆在案上,放了数日,只一日那过路人,甚至是仆从路过,左瞧右瞧,看不大懂,还以为是废纸,于是这一念之差,不过眨眼,这张纸便被揉捏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编纂者再回到案前,就只能瞧见这光秃秃的一张案板了。 那马匪大抵本就不知自己是依仗的什么门派,什么势力,只知自己劫的这个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又要送往何处。而这一切,没有那临波府内的一根锲子,自然是不行的。 这一整个淯南的匪患,或许都需要经过此人之手。究其根源,如何驯马,如何养马,又如何运马,骑马,都是一门门技术,哪里是大字不识的一群山匪能够精通的?总要有这一根楔子,仿佛定海神针一般,把数个棋子与执棋人连起来。 从那马匪,到这楔子,沈诘顺藤摸瓜,再想往下查时,那“打草惊蛇”的一招,当真是多余了。 千里之外的临波府,若称得上是蛇的话,那打草的人,可真不是沈诘,而是这个仿佛从马匪一入城被捉便警醒的执棋人。 一封信,赶在沈诘有所感知、捉到那楔子之前,便送去了临波府,如今细想,其意图是暴露无遗! 信经由临波府府主,再辗转至严骥手中,已隔了数日,纵然他料事如神,却仍是晚了一步——那虚空中操控一切的手,送信给临波府,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保住在一日前与严骥一同前往官衙,被那马匪当场认出的楔子! 这是那执棋人出的头一招。 而沈诘真正惊到的“蛇”,却是更大的,更可怖的事物—— 既知那楔子被沈诘捉了,不日便会招供,那执棋人,一招不成,竟全然不顾了,仿佛那极顽劣可恶的稚童,一步走错,不如意了,便把手往棋盘上一挥,将整个棋盘,万千百姓,尽数淹进了这漫漫的大水之中! 那林中自焚的火光是其一,这点苍关牢底被水生生淹死,又被浪头卷走的无数细小气泡里不曾喊出的呼救,也是其一。 院里不算安静,时不时有门外守卫踱步的声响,不远处的百姓,隔着好几堵院墙,急匆匆地奔走着,或是去施粥处讨上最后一口热乎的稀粥,或是仍在满街满巷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好友,于是那间或响起的对话也慢悠悠地被夕照晕开,飘至这个角落时,早已辨不清具体的字句。 但这院里也很是安静,方才一直在辛苦掘土的陈澍动作一顿,那些可能会招致官差注意的声响也沉了下去,水面再没有一丝波纹,严骥同陈澍默然对视,两个人,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件不堪于世的破败尸首,有那么一会,谁也不曾吭声。 陈澍又低头,瞧了瞧这人身上看不清“囚”字的衣服。 若是洪水,哪怕把人溺死了,或是卷进浪里,在无数个翻覆中受伤,痛苦而亡,也不应当把这衣服翻成这样模样。此刻仔细看,其上甚至留着一些似是人为撕扯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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