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两日,云慎便听闻这魏勉,虽然确实如愿以偿,不再被派至密阳坡了,却也被萧忠叫去,以赏她的名义,用烫得通红的烙铁,在此人的手上径直烙去了那代表谷中尊崇的印记。 云慎再寻机找上门时,此人伤还未愈,手上还缠着纱布,一见是他,眼里的憎恶登时迸发出来,像是恨不得食他的肉,剥他的皮,加上她本就面目可怖,于是越发教人不敢直视了。 但云慎却恍若全然不曾察觉一般,迳直走进她那院内,回头,似是才发觉她还站在门口,才温和一笑,道:“此来不过是谈些小事,尊驾不必这样郑重。” 这魏勉眼里都要射出毒针了,哪里是郑重?但云慎既这样说了,她也不可能在萧忠的眼皮子底下把他最近上心的玩物弄坏了,便也只好哼了一声,权作应了,把院门大力一阖,走进廊中,也不顾身后的云慎能不能跟上,口中道:“——不知阁下来寻我这个‘败寇’,所谓何事?” “哪里。”云慎道,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了一眼这空荡荡的院中,似是在确认此处无人,方笑道,“你下那一碗的毒,我可都喝了一干二净,谁是‘成王’,谁又是‘败寇’,还不一定呢。” 闻言,那魏勉脚步一顿,伸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转瞬之间,一转身,猛地抵在了云慎的颈间—— 然云慎面色仍不曾改,只是给她面子一般,敛了敛眼睑。 “酸儒,你别以为你能在这谷中逍遥多久!”她厉声道,“特地来奚落我一趟——你以为萧忠是什么样的性子?最是反覆无常!哪天他心情不爽利,命人把你剁了,到时候,你求救都不知道求谁!” “所以,你也觉得这萧忠性子不定,不似是能出此谋算之人?”云慎打断她,道。 匕首就横在他的下巴往下,不过半寸的地方,泛着寒光,抵着那喉结,俨然一副下一瞬就要把他的喉头割开的的模样。但云慎却丝毫不惧,不仅不惧,还坦然地看着那魏勉,甚至微微抬起下巴,险些要刮上那匕首的刀刃,以此,颇有些不顾性命地提醒那魏勉答话。 哪怕在密阳坡待了数年,手里有不少冤魂,但这魏勉恐怕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形,一时说不上来话,回过神时,把些微卸了力的匕首又堵了回去,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说着什么——” “哪句话不曾听懂?你那毒,我确实全喝了,只不过在下不才,确实百毒不侵。你也放心,我又不会向萧忠说你随手下毒之事,既然不曾中毒,又怎么能控告你呢?”云慎道,轻巧地抬起手,不费丝毫力气地把那匕首一点点地慢慢拨开,“至于我方才所问之事,你心里应当是有数的,不是么?那点苍关大水,当时你是不知情,但这几日西边有消息传来,你也应当能猜出其中一二了。这样缜密的布局,若说为了灭一人之口要淹整座城,确实是萧忠的行事,但要说为了隐瞒一人之死,为了掩盖其身上的印记去淹整座城……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脑子。” “我有什么数?!”魏勉反应过来,大怒,“妄自猜疑主上可是重罪!你别以为你随意攀诬,我真不敢动你——” “你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就不必这样动怒了。免得不曾有隔墙之耳,却自己把话捅破到西天去了,是不是?”云慎笑了,诚心劝道,“我见那日我只随口提了临波府的暗桩,你就这样动怒,等到了昉城,又在萧忠面前格外谨慎谄媚,应当是个钻营之人吧?” 他顿了顿,直视着魏勉抽动的眼角,又道: “既是钻营之人,那点苍关有个比狱中的暗桩还要慎重,还要擅权的,自从马匪被捉之后就做主报信去千里之外的临波府,在你们谷中的地位应当不低吧?这么有权势的人,又同是暗桩……你当真不曾查探过么?”
第七十八章 “这么有权势的人,又同是暗桩……你当真不曾查探过么?” 庭院里当真一个人也不曾有,二人不说话,便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些许或是花香,或是廊下木材香气,又或是早晨泥土香气的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这几尺见方的小庭院之中,慢慢消散。 那魏勉沉默了一会,竟真的把匕首收了回去,只是仍不答话,带着云慎往屋内走。云慎见了,自是了然,知晓这人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已经软化了,只一笑,默不作声地同她一起走过长廊,跨进那房间之中。 这房间果真也如同密阳坡的密室一般,满是药柜与兵器,一看便不是待客的地方。哪怕是白昼,这灯火也太少了,连烛台也只瞧见了一只,只开了面朝阴面的几扇窗,两三道微弱的,不能穿透这屋中灰尘的光线打进来,甫一进入屋内,便恍若那落水的墨一般,尽数化开了,只拢得住那床边的一道木案。案上写了几张字,细看,既不是书信,也不是什么大字,而是一张一张的药方子。 云慎在窗边站定,只瞟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此时,才听见那魏勉关上房门,幽幽道:“没想到……我那日随口说的话,竟是说中了。” “尊驾说过的话不少呢。”见他岔开话题,似是想占据主动,云慎也不气,顺从地问,“不知这说的是哪句?” “——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房门关了,于是这一句问话也仿佛很是重一样,沉淀在这屋内,闷得那飞灰也不再流动了。云慎一只手扶着那阳光下的桌案,手指敲了敲,才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呵。”魏勉轻嗤了一声,道,“你这样能言善辩,鬼话连篇,你说什么,我本来也不会信的。” “那不就成了。”云慎道,也不以为意,又把此前的话头接了下来,轻声劝道,“不管我是投诚,还是刺探,总之不是冲着你而来——尊驾如今在谷中这处境,恐怕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人刺探,更不会以为会有人来投诚了吧?” 魏勉懒洋洋地走进来,坐回自己的桌前,抬眼看向云慎。 “你们这些腐儒,求人也都这样狗眼看人低么?”她慢吞吞地问,虽然盯着云慎,手里却不曾停顿,用那只还完好的手缓缓剥开包好的创口。 白布一圈一圈地散开,慢慢地染上狰狞血色,痕迹新鲜,几乎能想像出那血液才从伤口渗出,一层一层地往外沁染的样子。最后一层白布落下,只见那原本苍白的皮肤被破开,当中横了一道如此可怖的疤,其中还有并未完全痊愈的,透过那密密麻麻的褐色疤痕,能看见或外翻,或破开的血肉,甚至,若是细看,还能分辨出其中些许星星点点的褐色并非是新生的血痂—— 而是前日,被那萧忠亲手用烙铁烤焦的焦肉! 那萧忠,果真是行事“干净利落”。这样疮痍遍布的手,入目看来,连哪里是肉,哪里是痂都分不清,又哪里能见到昨日那恶人谷印记的痕迹? 云慎微微低头,看了那手一眼,却似全然不惧,而是很平和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虽难听些,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尊驾再不信我,为表诚意,这些实话,我也是要说的……我此次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寻一场架吵,你说是不是?” “那我也还是那句话。”魏勉道,“我并不知晓什么点苍关的暗桩——” “是‘不知晓其人是谁’,还是‘不知晓有这个暗桩’?”云慎用手指随性地敲了敲木桌,道,“这区别可就大了。” 魏勉也盯着他,忽地一笑,又抬手,从桌中拿出些许药粉,单手拧开管子,慢条斯理地开始上药了,方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这句话,便是拿云慎自己的话来堵他,饶是云慎也不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道:“……那便是说,此人不仅在点苍关中消息灵通,在恶人谷中也地位非凡,更重要的一点,他的身份,极其密不透风,到了你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 此番,魏勉不答话了,许是此话说得太直白,不敢作答,她就这样徐徐上着药,连头也不抬,等到她终于用药匙抹好了最后一个角落,直起身来,伸手去拿方才松开来的裹帘。云慎看在眼里,也不急,也不恼,很是有礼地开口,道:“我帮你拿?” 魏勉看他一眼,突地咧开嘴笑了,又露出她那一排野兽一般的尖牙来,道:“你当真是百毒不侵,是不是?在我这房中,居然也敢随意走动,甚至还反客为主,要帮我做事了?” “早同你说了,我此番来,不是来生事的。”云慎也笑,只是笑得眼含厉色,把手收进袖中,半靠在窗边。 “生不生事,可由不得你……”魏勉道,她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紧接着,等她把那血淋淋的手举起来,对着整间屋里少有的阳光一抬,细细端详,她那言下之意便分明了,“我也同你说过,萧忠此人,善变得很。你别以为几句话就当真能把他的心思抓住,揣摩透了。这数年,他每隔些时日,总能找到新的乐子,别说是人了,是猪,是猴,都不是罕有的事。可那一段日子过了,一有不快,要泄愤时,这些人也正是他那个脑子里最快能想起来的,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都能——” “那若是不曾有‘不快’呢?”云慎挑眉。 “那恐怕就更惨了。”魏勉把手指一动,细细看着那手上的伤口,似是要把这伤的模样死死刻在脑海之中,一字一句地道,“若萧忠找你麻烦,还能得个痛快,可若是他不找,那就是这谷中的诸人——譬如我一样的人——来找你麻烦。届时,可就不是一杯毒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云慎道,“那确实教人胆寒。”一面说,一面点点头,话中虽然说着“胆寒”,但一看他那闲适自在的神情,便知他分明丝毫也不曾感到胆怯。 果然,魏勉转头一看,喷了喷鼻息,只道:“此刻我只这么说,你自然是不信的——” “不,我是信的。”云慎却道,抬眼去看那窗外的天光,发觉从这窗口望去,正是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也怪不得这阳光分外暗淡了,“只不过,我自有谋划,只等一个契机罢了,并不担心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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