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关隘,竟恢复了几分当初人来人往的模样。 陈澍在点苍关之中也贴了一张寻剑启事,就张贴在官衙附近,每每过来时,还能顺道瞧一瞧那官衙内的刘茂。 其实她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毕竟这关内诸人,该谋求生计的,该寻亲找人的,大都在最忙的时段,她又不急于一时,因而每日也仿佛点卯一般去一趟,倒似真在官衙有了份看门的工作一样。 谁料,不出几日,还真有一个蒙面人,在她落脚的那个客栈里——如今不算是客栈了,只是个她颇为满意的废墟——找到了她。 见面,第一句话,便单刀直入,问起了官衙门口贴着的告示。 “……我来的路上,听闻恶人谷有人曾拾得一把宝剑,又献给了他们那个山大王——” 陈澍两眼放光,直道:“真的么?!” “……道听途说,也不能给姑娘保证。”那人说,身形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没事,就算是假的,我也要给你报酬的!”陈澍道,伸手去摸,却猛地想起来自己的那些从论剑大会得来的酬金甚至还不曾过她的手,便被她随手散出去了。 “姑娘要给的报酬,此前已经付过了。” “啊?”陈澍正满兜地找着银钱呢,闻言迷茫地抬头,正看见那蒙面人一面说,一面从袖中牵出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来,一下子坠到她的眼前,那石通透光亮流转,映出两个字。 ——天虞。 “哎呀!这是我的玉!”陈澍惊地双手一捧,把玉接过来,道,“那我更要好好谢过——” 她再分出目光去看那蒙面人,却是一怔,话莫名地停在半截。 离得近了,才看得清那蒙面人,在面纱上露出的眼睛,此刻慈和地笑弯了,而另一只,则被一个眼罩严实地挡住。 “……还没认出来么?”他笑着问。
第八十章 “……还没认出来么?” 起先,陈澍仍是愣着,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对面的蒙面人,乌黑的眼眸也呆呆的,直到话音落下也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继而越张越大,末了,发出一声似是小兽鸣叫,又似是风刮过,然后消失不见的怪声。 “——何大哥!”她脆声叫道。 何誉自是笑眯眯地应了,精神奕奕地答了声“是我”,又分出另一只手来,去把面说蒙面的黑布摘去。 只是他好些时日不见陈澍,大抵是真忘了她这没大没小的性子,这一动,实在是“棋差一招”。他这边一伸手,要摘去面罩,自然又得闭上眼,而陈澍呢,哪里又管得了这些了,一开心,仿佛真是撒了欢的马儿,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一扑! 只听得何誉的那声应答,最后那个字还不曾说完,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扑乱了分寸:“是我——哎哎,小澍,你别急——” 于是,何誉那只抬起的手,抬了半截,又折返回来,急忙把陈澍搂住,以防她不小心跌下去。陈澍虽然个子小,可她那力气可真不是寻常人可匹敌的,这一蹦,几乎是撞进了何誉的怀中,加上何誉还要分神去护着她,更是招架不住,差点两个人一齐,人仰马翻,跌落在地。 就更别提何誉手中那块玉了。 这块玉,在天虞山的一代代掌门人手里传承了这么多年,直到被陈澍揣着拿下山,恐怕也是从未经历过这样被不当回事的情形——何誉虽然也有一定的功夫,可他毕竟不似那些熟练习武之人,又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手里一晃,那玉石险些被这力道扔出去。 要知道,这一个院子里,满目都是被洪水冲垮的砖石,别说是玉石了,就算是瓦砾石子,若是没有那么结实,被这么一扔,若砸到某个有棱有角的断口,那上百、上千年的传承,可就碎在这一刻了。 何誉何等周到,约莫也是想到此处,惊出了两滴冷汗,回过神来,急忙把那玉,连带着他自己穿上的红绳都收回袖中,另一只手再扶着陈澍,把半挂在他身上的这个小狝猴放回地上,无奈地笑笑。 “那里就有这么开心了?我倒是耐摔,小心你自己的玉。”说着,又把那个玉小心地捧出来,递给陈澍。 陈澍何止是开心,被这么一问,那面上的笑越发克制不住,嘴角都要咧到耳边去了,她看也不看地接过玉,随手挂在自己的道袍上,手上一边挂,嘴上一边也不停,仿佛恨不得把这半个月的见闻全倒给何誉,叽叽喳喳地应道: “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不知你和云慎走了之后我有多费心,这点苍关里多少事,都要我拿主意呢!就那个李畴,还有严骥,我们三个,可查了好大一圈,费了好些力气,才查出来……哦对,沈大人回京了,这个你知道么,她同我去营丘城转了一圈,还真查到了东西,然后回到这点苍关,李畴又来找我,说——” 旁人她是不信的,但何誉毕竟不比旁人,因此陈澍这一连串的话,怕是还没在脑子里分清个先后因果,就一股脑地全抛了出来,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沈诘的叮嘱,又哪里还顾得上把话捋清楚?因此说到一半,何誉大概听清楚了几个人名,又哭笑不得地打断她,道: “慢慢说,别急,又不是见了一面就要走,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闻言,陈澍好奇地转头,随手挂上的玉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出言问:“你专门来寻我?为什么,你不是回门派去了么?” 说话间,她那腰间挂着的玉石就这样晃荡,一摆一摆的。 透过它的天光也这般聚在衣摆上,于是那印出的一块微光也跟随陈澍的动作微微晃动。何誉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这一块,看了一会,还没回陈澍的话呢,只见他的喉结先滚了滚,先半蹲下来,跪在陈澍面前,小心仔细地又把那方才被陈澍随便系上的绳索解开,重新系紧,末了,才抬起头,就这么半蹲着仰视陈澍。 “是回了趟门派,又被赶了回来。”他说,干笑了两声,似是羞于提及,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此趟就是专程来见你的——我又在孟城碰见了李畴。” 这倒不奇怪,出寒松坞和回碧阳谷,确实总有一段路是重合的,孟城不过是其中更繁盛的一个,也因此更容易在渡口碰面。 “哦。”陈澍似懂非懂,“是李畴同你说寻剑的线索的么?” “这倒不是。”何誉道,“是同我说了你们在刘茂那个官衙内,寻见了一具尸体。尸体上有一个图案,你——或者说应当是沈右监?——怀疑这点苍关大水是因为有人想要……灭口?” 还没听完何誉的话,陈澍便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对对对,我方才就是要同你说此事!这事真是有些蹊跷了,那尸体上的图样——” “我知道。”何誉打断她,就这样蹲着,单手抚着她的手臂,似是犹豫了一会,方道,“我留了个心眼,教李畴同我画了那图样,是不是那个圆的,像字一样的?” “啊对!”陈澍答道,又问,“怎么了,你也识得这个图样?” “这就是恶人谷的印记。”何誉道,他的神情当真出现了流露在表面的犹豫,一番纠结之后,才又道,“我来时,曾听见有人在这淯南一带传递消息,说是恶人谷之人寻到了一把宝剑,原先我还只当什么乡野逸闻来听,可等见了李畴,又看见了你那张……那张悬赏令,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要来同你见一面。 “你看,这消息来得不快不慢,正好在你发出悬赏令没两日,又在这点苍关民生刚恢复,来往之人变多时。也恰恰是你们寻到那恶人谷的线索,正要往下查时——你若是不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很容易就被这线索所牵着,往那恶人谷去寻了……但恶人谷,尤其是那恶人谷头领的住处,绝不是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 他这样恳切地长篇大论,说了好一阵,甚至把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但等话音落下,再看陈澍,却是满脸懵懂。 显然,她半句话也不曾听懂,只听明白了恶人谷三个字: “——等等,何兄又是怎么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 二人相对无言,何誉是无奈,陈澍,大抵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把何誉这个大块头从地上,如同拔萝卜一般,拔了起来,也学着沈诘或是云慎处事那样,先打了个圆场。 “这样,我们先去吃饭,你长途跋涉,肯定是从水路过来的,那船上什么好吃的也没有,肯定饿坏了,我带你去旁人家里吃点好吃的!” “——旁人家里?!” 大水过后,各家各户,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渔家又拾起了老本行,钓鱼做些鱼脍鱼羹,也有猎户出城打猎,一趟趟地把比金银还紧俏的猎物搬进城,大赚一笔。当然了,更有些本就富庶的,楼盖得高,顶层储备的粮食并不曾被水淹去,或是一些门路广阔,亲友遍布淯南的,从其他城里买来的粮比那官粮到的还早。 这些人,许是大难之后,侥幸得生,因此格外慷慨,既然满足了自己的温饱,也不忘给陈澍这个“大恩人”捎带一份。 于是,呆在点苍关这几日,除了住得和天虞山上没有什么大分别,都是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的石房子,陈澍在这点苍关混得是如鱼得水,今日去城门口附近那家,明日又去官衙附近那家,总之少不了她吃的,还时不时有人来请,问些什么“小澍姑娘可有空?”,或是“陈大侠明天赏脸来吃顿鱼不?”,诸如此类。也不怪得她在这点苍关又美滋滋地逗留了好些时日,颇有些乐不思“剑”的意思了。 这一日,她还真就这样带着何誉去那些人家中蹭饭了。 何誉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心虚得几乎躲在她身后,由她领着和那户人家打招呼。好在这户人家记性倒是真不错,不仅识得陈澍,连当时救了不少人的何誉也记得,一见二人到访,更是高兴了。 一顿饭吃得是宾客尽欢。 饭后,陈澍在院子里帮这户人家搬着一些此前坍塌下来,凡人不大搬得动的石砖。 何誉也在一旁,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不至于顾及什么面子,但何誉这人本就性子好,起先还上手试了试,怎奈他那力气,恐怕连李畴也不如,于是又灰溜溜退了下来,揣着个酒葫芦似的葫芦,只负责在陈澍停下来时关切地递给她,容她喝口解渴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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