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开口,打断了他的注视:【我可以带你出去。】 灵豹恍若未闻,漠然的双眼无波无澜。 【你不咬她,你为什么不咬她!】谟奇突然扑向前来。 【珀鲁的朋友,不咬,珀鲁喜欢,潆芝喜欢,】珀鲁垂头丧气道,【潆芝摔倒,再也看不到。】 【妹妹没有摔倒!她从来都很小心,】谟奇失控般指着灵豹嘶吼,【那年你狂性大发,族中给师傅施压,要施回生祭,我亲眼看到……师傅带潆芝进祭台,我亲眼看到!是你咬死了潆芝。】 【不可以这样讲!】珀鲁大惊,【珀鲁的朋友,想要饿死,大块头们说不可以,潆芝,被叼出去,从后面门跑走,她找你,可是被灌了好多猫不灵,她摔倒在陷阱里。】 珀鲁讲得颠三倒四,但整件事的始末 交错着摊在眼前,谟奇当即就状如癫狂:“不会……” 灵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转过身,叼起珀鲁,用双臂把他夹在身前,往破开的石洞里走了进去。 龙可羡轻轻拽了拽阿勒:“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 阿勒用指背搓了搓她的脸:“吵嘴。” 龙可羡还要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道闷哼,“他……” 阿勒盖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她听到箭簇跌落在地的脆响。 *** 半个月后,临靠南清城,夏的蝉噪刚歇,空气中就带了明显的秋信。 一下船,山那边的浮翠就照眼打过来,龙可羡逃难似的奔到府门口,一路闷头往里进,厉天跟在公子旁边,嘟囔了句:“姑娘怎么老躲着您。” 阿勒锁骨下还横着两枚新鲜的齿印,他笑,朝厉天指一记,脱了护腕,随手抛给他。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慢悠悠往里走,分花拂柳地进到院子,看见外院书房门大开,里边人影微晃,龙可羡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伽正后边,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大伽正揉了揉她脑袋,温和地说了句什么,那小东西就跟喝了猫不灵似的,尾巴都要翘天上了! 阿勒冷酷地哼了声,大伽正心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太润,像能看透万物,阿勒一下子收敛了懒筋,抬指,把盘扣系紧,连带里头的齿印和吮痕都藏得严严实实。
第108章 野路子 “底下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您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只会我一声,我好接您去啊。” 杲杲秋阳挂在云边, 慵慵懒懒地往下拨着金光, 将叠瓦晒得发亮, 瓦边延出一片袅袅绿烟, 将日光筛下去,底下石板就点了簇簇繁金, 小厮进进出出的,在热汗淋漓里将箱笼整齐地码放在中庭。 窗门敞开,屋里通气凉快,阿勒坐窗边,仿佛盘扣一系整个人又无懈可击了似的, 肩上淋着日光,懒洋洋地拿根细掸子逗猫, 少爷腔调足, 看不出半点心虚。 就是时不时要往龙可羡看一眼, 那小东西扒拉着大伽正带回来的木箱,里头都是大伽正给她捎带的稀奇物件, 一忽儿掏出只千里镜,一忽儿掏出九节鞭, 恨不得把脑袋埋箱子里。 厉天一边指挥手下人轻拿轻放箱笼,一边给斟水递茶,那殷勤劲儿,恨不得两颗眼珠子沾大伽正身上, 跟侍奉太上皇似的,整间书房里都是他的叨叨声。 “夏入秋这时候, 逆风逆水的,正是不好走,您这一路,”厉天重重叹声,“辛苦。” 大伽正还是那副样子,谈吐儒雅又温润,永远都波澜不惊,永远都兜得住事,他用了口茶,微微一笑:“不过多走两日,与风浪相搏击也别有番滋味,不碍事。” “墉老伯倒是在路上呢,”厉天添茶,嘴又快又甜,“公子特意交代了去接,明日午后便该到南清了,您也有些年头没见着墉老伯了吧,他如今腿脚可好多了,虎骨膏年年不落,高大夫也年年去看,身子骨好着呢,去年回来六十整,今年再来就五十了。” 大伽正捋须:“老墉是福泽绵长之人。” 猫球瞧见了,从榻上蹭地就跳下去,踩着厉天的靴面往大伽正身上蹬,一溜儿就蹿到了大伽正肩头,伸出爪子想要捞胡子玩儿。 “嘿哟,大王,猫大王,”厉天紧着哄猫,就差上手抓了,但他不敢,这猫随主,看着又乖又软,动它一下就得挨两爪子,只得好生劝着,“这可不兴挠!” 这边刚哄两句,龙可羡从箱笼里翻出了只纸鸢,一摊开,眼睛都看直了:“好威风的大鸟!” 说完便捞起卷线轴要往外跑了,阿勒伸手将她拉过来,三两下把她鼻子蹭上的那点灰擦干净,随即松开手,看她晃出门,踩碎满地繁金,便收回了眼神。 没有说话,没有对视。 龙可羡满心思都在纸鸢上,没顾得上看阿勒一眼,阿勒从容镇定,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就是有股讲不出的微妙。 “喵。”猫球放过了白胡子,跳下来,追着龙可羡的裙摆而去。 屋里剩三人,小厮搬完箱笼都退到外院吃茶休憩,把风也带走了,静得连空气都不流动,在这滞涩的气氛里,厉天不敢说话,想要往外溜,却找不到机会。 阿勒站起来,亲自给大伽正添了茶:“阿悍尔还好?” “大汗正在下放兵权,句桑跌了两个跟头,”大伽正面色沉静,“尚好。” 句桑稳如磐石,在阿悍尔素有贤名,在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栽跟头就是累经验,现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多栽几个跟头,在战时就少磕几个血洞。 “北昭那二十万兵还囤在八里廊边境呢?”阿勒自个儿斟了杯,没喝,把在手里一圈圈徐徐转。 “年初打过两场,”大伽正走到窗下,“你知道。” 阿勒消息面广,要在南域站稳脚跟,有时比的就是谁的消息跑得快,因此阿勒在哪儿都留有眼睛,替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确实知道,但他没插手,家里父兄也不曾要求他介入北昭与阿悍尔的局势,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平衡,隔着层浪叠潮遥遥相望。阿勒远离家乡,在无边南域兴风作浪,父兄守卫阿悍尔,在万里草野策马挥枪。 要说谁路子野,只有司绒,私底下跟他买过北昭的消息。 阿勒把这事跟大伽正提了。 大伽正像是早有预料,不担心,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同自己妹妹明算帐。” “不但明算帐,还狮子大开口,宰了她一刀,我得看她有多大决心,就知道未来打算捅多大的天,”阿勒从袖子里抽出块牌子,“我看她要捅的天不小,您看着点她,我怕句桑在阿悍尔鞭长莫及,兜不住她的事儿。” 阿勒不能草率站队,因为他身后站着乌溟海,因此,他没有明说,只把意思都放在了话里,鞭长莫及四个字算是把司绒的意图透出来,是拿捏分寸的提醒,也是作为兄长的暗保。 都是通透人,大伽正明白这意思。 “阿悍尔的小鹰总归要搏击长空,司绒心里也有数,她自小是思虑周全的性子,又有大汗和句桑护持,不会让自己吃亏,”大伽正把牌子翻了一面,“你为司绒兜底,为阿悍尔打侧面牵制,那家里这个妹妹呢?” 真是老辣。 阿勒心说,我才把坏水收进肚子摆出张乖脸,您转身就来掏我底。 “您指什么?” “去过灵冲了?” “哪能,迟昀那头出了岔子,探路的船回来,人却没了,一时半刻进不去。” “哥舒策。” 不咸不淡一声。 阿勒便稍稍坐正,抬臂斟茶,难得有副正经的神情:“您既说是家里的妹妹,我少不得上心些。她小时候什么样您比我清楚,龙霈那些事儿您擦得干干净净,半点渣都没漏给我知晓,我认了。但她如今长大了,有些隐忧就像刺儿,卡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都抓心挠肺不安稳,我便只好用自个儿的法子求个心安。” 大伽正原本有些话,看了他片刻,轻轻别过了头,把阿勒移过来的茶喝了,就是种表态,他不会再过问阿勒行事,查到什么,查得多少,全凭他本事。 一杆绿烟上吐出道长丝,牵着 只摇摇摆摆的大鸟飞在半空,院墙外龙可羡的笑闹声清晰入耳。 阿勒入神听着,指节在桌沿轻轻敲击,心口热。 大伽正看了一眼,垂下眼嗅了嗅茶香:“热了?松颗扣子也无妨。” 阿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衣襟,挑眼笑:“扣紧的,不好松。” 大伽正也往墙外看去,院子修葺过,墙下还堆了两码瓦:“家里请了泥瓦匠?你从前不管家里动土之事。” 阿勒搁茶盏的手略微顿了顿,那是原本请来把内院屋子打通的泥瓦匠,龙可羡总是睡他屋的,干脆一气儿打通了,日后也不必来回跑,他把茶盏放稳,神色平静:“今夏黑风盛,捡捡瓦,修修墙,老宅好歹要拾掇得清爽些。” “这么一班泥瓦匠,大材小用了。” “用在家里,怎么都使得。” 话里藏话,往来都是玄机,没有把握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还击一来一往,阿勒不知道大伽正看出多少,但他应得滴水不漏。 不是不敢与大伽正挑明,是没有把握。 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崽。 他们不是在心性成熟之后天雷地火地勾搭,没有那般势均力敌的拉扯和试探,在欲与爱之间来回游走,每进一步都有局势推动,不纯粹,也不简单,能走到最后的万中存一。 他们是在微末之时磕磕绊绊地长大,耍闹、嬉戏、牵绊、相依为命、彼此蛮横侵占。阿勒看着龙可羡,她的一言一行都有阿勒的痕迹,这是种十分危险的心血倾注,它注定了阿勒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纵容,也注定了他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索求。 只要龙可羡朝他走一小步,阿勒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 但珀鲁那件事敲响了他的警钟,龙可羡只是喜欢亲近他,那是种占有与依赖的自然衍生,行动上风风火火,情感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越界了,他埋下颗种子,看它攀出嫩茎,看它结出花苞,迫不及待地想咬得它汁水淋漓,却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阿勒没有把握,所以他不能赌。 老头儿看似闲云野鹤,手腕却比谁都利落强硬,他早些年就替龙可羡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门第,只有家风端正的清流人家,他希望龙可羡过得平淡安稳。 阿勒是他首个排除在外的人。 *** 夜里置了桌简单的席面,龙可羡久不见大伽正,新鲜劲儿还在,一晚上都挨着大伽正坐,阿勒想怒不敢怒,装得八风不动,脑门都要冒烟儿了。 用完饭,龙可羡还巴巴儿地望着大伽正,想要听他讲故事,阿勒不冷不热来一句,“纸鸢不要我扔了。” 她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勒回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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