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擅行船说得都是客气的,祁国十六州,北境是最偏的,古时都叫裂土之滨,往北挨着莽莽冰原,往南是十万大山。 为何连下三十六张帖子给程家,就是因为整个北境都凑不出一条能驶出赤海的船,而海令已开,龙可羡说什么也得吃上这第一口红利。 她的想法很简单。 有敌族入侵北境,打仗;打完仗银库空虚,捞钱。 虚与委蛇的事儿她做不好,北境有得是长袖善舞的人,所以她并不介意和世家一道南下。 “好说啊,那匪头子北上登岸,定然也是心有惶惶然,急于寻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北境出人,南域出船,哪片海域拿不下?”阿勒张口就来,“一个是陆上王,一个是海上王,不正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儿了吗?” 龙可羡缓慢地张了张唇:“……啊?” “什么三爷四爷的,沽名钓誉的臭男人罢了!也配跟她玩儿么。”阿勒冷声。 龙可羡定定的,着实盯着阿勒看了好一会儿:“你此前,此前还说你仰慕北境王,要日日夜夜,一日三顿地说与她听,怎么……” 怎么话里话外,又唆使她跟别人好了。 “我是仰慕她!”阿勒说,“但那位海上王俊逸潇洒,我自认不如,情愿只把她搁在心里偷偷仰慕,再说了,我如今是你的人,就该一心待你才对。” “……”龙可羡迟疑道,“你怕是听岔了,方才食肆里,人家说的那海上王,分明是个混世魔王,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惯爱把旗子插在骨头上,为了甚么美人,一座岛一座岛地沉。” “道听途说,岛也是能沉的?那些人怎的不编话本子去。” “这么说,都是假的?” 阿勒像个忽悠小孩儿的拐子:“也有真的,我说的便是真的。” 想起来了,他是南边来的采珠人。 “这个事,日后再说,”龙可羡含糊其辞,“你先前要讲的新鲜事,便是这件吗?” “嗯。” “你在生气,”龙可羡偏头过去,好奇地打量他,“毛要炸起来了。” 阿勒也偏头,两人本来就挨得近,眼神缠在一处,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抚/弄她的轮廓。 日头悬在头顶,风里夹着草叶香,穿梭在两人的咫尺之距里,阿勒忽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借着这熏风,这悬日,这草叶,把要说的话融在唇齿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告诉她,再把她的回应吞吃入腹。 不料龙可羡同时伸出两根指头,搭在他两边唇角,阻了他俯首的势头,接着双指稍用力,往上推了推,硬是推出一个笑来。 “顺顺毛,不生气。”
第15章 短夜 “桥心院,过了桥就是,您这边请。” 龙可羡递出帖子,提灯走入回廊。 长廊弯弯绕绕,尽头处站着个少年,像着意描画的一只彩釉娃娃,擦脂敷粉,锦绣华服,比月下的蔷薇还艳,可那眉角吊起来,脸色仍然是冷的。 石述玉瞥她一眼,接过提灯,侧身替她拉开房门。 擦身而过时,龙可羡稍停了停,从他脸上淤青、微跛的脚扫视而过,嘴唇翕动,轻声说了一句,“再瞪,眼睛挖掉。” 说罢,不待石述玉反应,便昂首往里走了进去。 “!”门口的石述玉脸色顿时气红了,砰地关上了门。 “他缺管少教,自来没规矩,你同他计较什么。”温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屋里空气清爽,迁就龙可羡的喜好,没有点香,漂洋过海从北昭运来的出岫云茶浸在热水中,一叶一叶地舒展开,浮出满屋子清茶味儿。 一个男人坐在案几后,三十上下,穿水月白的家常宽袍,不束冠,用竹枝绾在脑后,正在细致地摆弄茶具。 有筋骨,没傲气,立时就是一道松,一竿竹。 所以,龙可羡常常忘记他如今是个含笑吃人的奸商,也曾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权臣。 “老师,”龙可羡老老实实喊了声,径直坐到案几旁去,“他设局杀我呢。” “嗯,小子不成器,赔了一条命也没损你分毫,”封殊把茶盏移过去,“我已罚过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这算不打不相识。” 阿勒没有说错,石述玉确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到了年纪便送进宫里。因为好苗子都在王宫外头,石述玉便显得尤为出众,短短几年就晋了随君内侍,接着调往邢务司任职,最后便是那出反水大戏。 所谓王位更迭,就是以封殊为首的寡头们,草蛇灰线地埋了几年,逐步推动的罢了。 而对封殊来说,石述玉是家养的恶犬,恶犬碰上外来的强悍猎豹,自然会升起某种胜负欲,他那般有恃无恐的性子,直接杀入局中,挑衅龙可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龙可羡拨着残枝,轻轻哼一声。 封殊不再居中调和,莞尔一笑,说:“我此番南下伏虞城,便是来看看你,不日便要返程。” 龙可羡闻言,安安静静地让他看了一盏茶时间。 一盏茶后,她挡开了封殊斟茶的动作:“我要家去了。” 家。 封殊眼神有一瞬的复杂,但他没过问,淡声挑了几件要事讲:“北境拖欠的军饷,你与我讲一声,要比和骊王周旋来得快。另外,南下行商的几条船至今没有消息,生死不知,你要购船南下,须得谨慎,挑几个亲信与程家人一道走几趟摸摸底是最好的,万不可亲身涉险。” 他的话里透着关怀,谈吐也让人很舒服,绝不让人感觉冒犯,但龙可羡听了晃神,想起另一个极端。 停顿片刻,才拾掇了思绪,说:“那么,能让北境军饷在入冬前补齐吗?” 封殊揉着额角,真是好久没听人这般直截了当地提要求了。 这世道说来也怪,大伙儿话里都藏着话,真实意图恨不得藏在蚌壳再埋起来,让听者九曲十八弯地找,然后在言谈间不断试探,你进我退,乐此不疲。 “从我的私账走,三个月内必定补齐。” 龙可羡摇了摇头:“不要你的。” 封殊哭笑不得:“师生一场,权当给你应急,日后再还也是一样的。” “不成,”龙可羡态度坚决,随后含混地说,“我已经找着法子,顶过一年不成问题。” 临出门前,龙可羡转着手里提灯,看那斑驳光点在廊下跃动,犹豫了一会儿,问:“那海上的匪头子,真那么坏么?” 禁令禁的是黎民百姓,封殊是制定规则的人,他站在门前,温声说:“海域渺阔,不似陆上。无人见过他,他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怪诞故事中,或许只是海寇用来宣扬恶名的存在,使敌人闻风丧胆,以长己方威势。” 封殊停了片刻,轻笑一声:“若是真有其人,绝算不上好事。” 提灯悬在裙边,停止了转动,龙可羡点了点头,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封殊看着她的侧脸,状似不经意地问:“述玉说,你没带女侍,在伏虞城可还方便吗?” “方便。” 封殊旁敲侧击:“男女有别,终归会有照料不周的地方,你若要人,我拨两个身家干净的给你。” “啊……不用。” 封殊到此默了默,那曾温润的气度似乎淡了些许,但他仍然保有为人师的克制,只问:“他,可还好?” “不太好,”龙可羡垂头,看着脚底,轻轻磨动地面,“不……我是说,原先是很好的。他会在衣裳上缝一条好威风的龙,秋千板搭得十分结实,扎的竹排能带两个人行出五里远。就是有点怪脾气,难驯,还黏人得紧,你见过老树开花吗,他好像就这般,浪得……没什么。” “我心想让他听话些,但若是太过温驯又很可惜,”她絮絮地说着,近似自言自语,最后下什么定论似的嘟囔,“他不好也没关系,我会管教的。” 所以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阿勒的“好”每一件都是具体的,他“坏”的地方,则难以形容。 提灯消失在长廊尽头。 石述玉蹲在美人靠上:“我说她被美色冲昏头脑,你偏不信,在船上这两人便住一个舱,举止狭昵,亲亲我我的好不要脸。” “我长她一轮,”封殊摸摸面皮,触手相当细腻,“莫不是嫌我老气?” “……”石述玉说,“你也被美色冲昏头脑了!” 封殊淡淡笑了,水月白袍很衬他,让他看起来像月色般清朗:“是啊,我就想尝尝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滋味,可她不给机会,三年军饷都能拒,骊王若是有这等骨气……” 石述玉沉默。 “去探探,”封殊叹了一口气,又打消了主意,“罢了,北境王护短护得全境皆知,我再想想罢。” *** 小满前后,下了几场大雨,伏虞城船坞涨水,程辛遣人给她递牌子,用于夏至日登龙船的。 龙可羡把船牌搁在桌上,从窗口瞥见阿勒房里还亮着。 白崖小院不大,他们南北各占一屋,中间是架着瓜藤、摆着竹榻的天井,有一只竹马,龙可羡喜欢骑在上边晃着玩儿。 “咚,咚咚。”慢吞吞的三下敲门声。 里边没有人应。 龙可羡还要再敲,就见门缝微微张开,显然没拴上。 正屋没人,阿勒不耐烦挂帘子,龙可羡一眼就能瞧见,他趴在里屋竹榻上,腿悬在榻边,睡得正熟,脑袋边上有本书,一半被手臂压着,一半在风里簌簌飘动。 手指头搭在门框,龙可羡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走近了一瞧。 赫然是本话本子,上书《海陆双王齐汇,共赴万海捞金》。 “……” 你大爷的。 桌上乱七八糟地搁着笔,阿勒额头上还印着几点残墨,显然这几日不见人影,全是在房里埋头苦写呢。 龙可羡胸口起伏,想一脚把他踹醒,又忍下了,小心地扯动纸页,但阿勒压得实在沉,她不能使劲,只好蹲下来,拎着一页纸,在灯下仔细地看。 “……痴弄儿娇,淙淙拧露滴,”什么乱七八糟的,龙可羡看不明白,不自觉念出声,“苦夜短,愁浪长,锦被翻波,掐那脚儿乱……” “!”龙可羡大惊失色,手上像触了火星,倏地往回弹。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话本,分明是本艳册!龙可羡不想懂,努力地把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抛出脑外,但她还未摆脱这些恼人的铁画银钩,翻页又见到一团线条繁杂的春/情秘戏。 还配了图! 图文并茂,不堪入目! 龙可羡手臂一紧。 阿勒不知何时醒了,抓着她的手臂往前带,就这么趴着,顽劣地笑了笑,用一把沙哑的嗓子说。 “继续念,你念着好听。”
第16章 反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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