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的光膜清润,干干净净的没有防备,带着点儿踌躇,还有点儿期冀。 龙可羡很少这样。 有时候她抚摸着胸口的跳动,会清晰地感知到,那里被凶狠地扯成了八瓣儿,再胡乱地拼凑起来,有些纹路和裂隙对不上,把她的记忆变得面目全非。 阿勒的出现是一剂药水,融化了那些生硬拼凑的痕迹,把精心篡改的记忆洗净,剩下的却还是空白。 高大夫沉默着。 “不能吗?”龙可羡这就明白了,她面容不改,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关系,如今这般也很好,我就是……丢了件东西,”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漏掉了一拍,龙可羡闷声说,“想要回来。” 高大夫挨不住这样纯粹的目光,袖里的手指头掐得发白。 门板吱呀一声响,轻易地打破了屋里的凝滞,两人都往外看。 厉天已经匆匆退了出去,阿勒转过身,影子垂曳在他身后,仿佛拖动着一条漆黑的河,他的眼神轻飘飘扫过高大夫,最后定在龙可羡脸上。 *** 龙可羡盘坐在床头,身前支了张小案,案上是亟待批复的一件军务,若是往常她可能半刻钟就能批完,今日总是频频出神。 夜里很静,静得她仿佛可以听见墨汁浸润在豪须中的声音,一重渗过一重。 笔头汲满墨汁,悬在尖端要坠不坠的当口,笔杆被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覆盖住了龙可羡的手背,交叠着,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连纸带笔都被搁到了书桌上。 龙可羡仰起头,视线刚擦过阿勒下巴,就被罩得严严实实。 “少君好勤勉,给自己的月俸有按时发放吗?” 阿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龙可羡看不到他表情,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有的,处理紧急军务还有贴补,二十文。” 胸腔里的震动透过皮肤,敲打在龙可羡耳膜,她无端地觉着面热。 “为了二十文,在这儿坐了多久?”阿勒的声音没有那么紧,像是带着点笑。 龙可羡想象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弯了下唇角,老老实实说:“……两刻钟。” 阿勒闷笑出声:“赏个薄面,我若出是二十文,能不能买少君两刻钟的时间?” 龙可羡听着声儿,从他胸口钻出来,断然摇头:“不能。” 一脚蹬掉了小案,阿勒用手臂枕着脑后:“条件尽管开。” 龙可羡支支吾吾的:“你,再出得多点,买两个时辰的。” “嗯——”阿勒拉长尾音,“两个时辰后,天也要亮了,少君要与我一道看日出吗?” “一颗红彤彤的蛋,那有什么好看,”龙可羡的眼珠子黏在阿勒脸上,手指头沿着掌心往上,一下下轻轻戳着他小臂,口齿黏糊,“睡,嗯,觉。” “说什么呢,没听清啊,”说着没听清,手已经托起了龙可羡的腿,“两个时辰不够,我要天长日久。” 天边浮起鱼肚白,薄薄的雾气萦绕在营地,四方帐幔里游走着呼吸,龙可羡身上汗津津的,口中塞着东西,连呜咽都断续。 阿勒随手给她罩了件袍子,单手抱起人,走到窗边,支开道缝,晚秋的寒雾覆上后颈,突如其来的冷感让龙可羡忍不住瑟缩,她一缩,阿勒就闷声淌汗。 “看。”阿勒把她拨过去,从身后圈住了人。 龙可羡抬眼望过去。 漆夜焚烧殆尽,余下的温度烘烤着东边,敷上了一层淡光,金乌此刻还沉在天尽头,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一簇更深的金线先从云下探出来,紧接着攀起了第二道。 龙可羡眼睫沉甸甸,拧一把都是潮湿的汗。 “哥唔,”她费力地想开口,舌面上却压着圆润的玉珠,讲不了话,湿乎乎的水反而从唇角淌下去,“我……” 阿勒附耳下去:“嘘——你听。” 耳边水花激撞,云边金芒迸散。 晨光犹如扑面而来的潮汐,顷刻间就席卷了天地,夜露挂在树梢间,连蛛网都亮晶晶的,紧跟着那白潮疾冲过来,带着热度,浇在潮乎乎的山谷里。 天色大亮。 龙可羡口干舌燥,脱了力也脱了水,脸上落着细细柔柔的曦光,把双颊烘出了红云,筋骨也软得一塌糊涂。 阿勒的手指头沿着唇边空隙进来,指尖沿着珠子表面来回,在旋转的时候蹭在舌面上,让龙可羡尝到了点滋味儿。 浑身气劲偃旗息鼓,她懒懒地抬起头,任阿勒取下玉珠,和他碰了个吻。 混杂的味道充斥在口齿间,两个人依偎在窗口,用舌根抵着推来推去,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 随着漆夜焚烧殆尽的,还有那场心照不宣的乌龙。 龙可羡没有什么好别扭的,打着哈欠就投入了忙碌的军务里,哨卡一事被驳回,归属三山军的赞军校尉和士族往来密切,原本顺顺当当的航道复启一事也隐约地出现了不详的火星。 忙起来日子过得快,阿勒自忙自个儿的,接连两日都不在营地。 第三日傍晚,落日悬在海天尽头,龙可羡收到封帖子。 悬日正熊熊燃烧着,在海面烫出了片片金鳞,港口泊位停得满满当当,桅杆笔直而密集,肆意地切割着天幕,细看过去,连船帆都绣了显赫的金线,彰显的是皇商气派。 这拨船明日就要出海,龙可羡低下头,翻开帖子,看到落款一个“万”字。 “啪。” 猝不及防地,身侧压过来道阴影,一封一模一样的帖子压在了龙可羡掌心上。 “巧了不是,”强光晃着,阿勒眯起眼,“来者不善啊。” 他低下头,轻佻地说:“晚间席上相见,不要偷看我。”
第139章 双相 万琛在坎西城只手遮天, 别说主动给谁下帖子,就是族里乡亲的赴个家宴都不常见,说是万琛惯爱名声, 不肯在声色场里落人把柄。但短短一月, 龙可羡就在宴上见了他两次。 一次在花楼, 不为人知, 一次在西九楼,声势浩大。 马车通过重军把守的正门, 往幽静的小道里驶去,龙可羡落下车帘,还能听见往来的丝竹声。 阿勒拨了下她的耳垂:“寻常地方官要往王都里升,最后的关头要更安分守己,以防横生枝节被拉下马, 像万琛这般大张旗鼓设宴的,少见。” 听说万琛包下了整九座宴客楼, 为明日坎西港首发船队撑场子鼓劲儿, 有意思的是, 皇商顾忌身份,一个没来, 来的全是等待第二拨出海的高门士族。 龙可羡说:“冲你来的。” 万琛的帖子分量是重,但没重到让北境王打破规矩赴宴的地步, 万琛对此心知肚明,那封帖子仅是礼数,北境王来,万琛能说蓬荜生辉欣然迎之, 北境王不来,万琛的礼数也没得挑错。 阿勒这两日在坎西港里泄过行踪, 这些大行商就像蚁群,寻着味儿就来了。 “你呢,你冲谁来的?”指头游走到唇边,阿勒伸手卡住了她的齿面,沿着那整齐的一排缓慢挪动,“北境王我行我素,脾气大过天,谁的面子也不赏,却乐意跟在我身边当个乖乖巧巧的妹妹么?” “我自然也冲你……”龙可羡声音含混不清,干脆一口咬住了他。 柔软和坚硬一并袭击阿勒的指头,他眼神带着劲儿,加了根手指,干脆往里深究,拨弄着那尾红鱼。 “你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总有楼塌客散的一日,这些人都不值当你费心神。” “你唔……”龙可羡眼里泛水光,她在阿勒脸上看到了亵/渎的意思,但他又那般认真,动作里既有邪性又有坦荡。 “北境王,不下凡,神威英武,马踏四方。” 阿勒哼着北境的歌谣,抽出了手:“你不要下凡,且高卧云端。” 龙可羡喘着气儿:“若是云轻,一脚踏空了怎么办?” “好说啊,”阿勒不假思索,“我把天阶铺到你脚下,保准你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天塌了你都跌不了。” 龙可羡呆了呆,接着就被罩住了后心。 “感动吗?” 龙可羡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往后仰颈,避开了滚烫的气息。 “要报答我一番吗?” 龙可羡觉得哪里不对:“……报答?” “黑天窄室,孤男寡女,你不想做点儿什么?” 马上就要到了,小道两侧立着侍卫,问安声此起彼伏,小少君面皮薄,飞快地啄了口阿勒,便坐了回去,把背挺得笔直。 *** 马车在楼前才停下,阿勒刚下马车,就见楼前立着位白面长须的幕僚,这是万琛心腹,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昭彰的海上王。 两年前,他在海务司任笔官,经他手处理过两件要务。 一是坎西城海商南行,因为骤逢风暴,罗盘蒙惑,闯进了乌溟海地界儿,被海寇捉住,个个扒得干净,捆在船上绕着坎西港来回巡游,一日丢一个,后来还是万琛花了大价钱出面带回,就这么件事,哥舒策将士族的里子面子都碾在脚底肆弄; 二是去年冬日,坎西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他奉命放行两条从北境来的船只,登船时例行公事查验,经过间舱室时看见个男子,窗外是灰麻麻的雪天,风烈得像小刀子刮,那男子就坐在榻上,情绪很沉,脊骨略弯,整个人都压着股阴郁的气场,手里还握着卷小册子,就巴掌那么大,烧了小半,纸面都散开了,上边烙着褐色的烧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字团,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全是“甲”字。 那一眼很仓促,之后幕僚想起来,便知悉了那男子的身份。两次虚虚实实的接触下来,张狂恣肆是幕僚对哥舒策的第一印象,枭雄情长是第二个咂摸出来的味儿。 如今再看,又是不同的味道。 秋末冬初的夜里,这个人身段风流,眉目挑着情,唇边勾着笑,没有传言里那般凶神恶煞,也像是疗好了伤,他往马车里伸手,那姿势好像在向神明讨一味药。 等阿勒站定,幕僚收神,疾步迎上去:“哥舒公子安好,天儿凉,您里边请。” 靠近的时候,马车上伸出只手,哥舒公子攥紧了治他的那味药,走进了桂香弥漫的长廊里。 *** “万芗的酒,霖州的鱼,咱们坎西城最好的糕点师傅,知道小女郎赏光,特意从高尚知府上请来的。” 和月前的谨慎沉稳不同,此时的万琛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连鬓边的白发都往斜上篦得油光水亮。不像父母官了,像土皇帝。 “人逢喜事精神爽,听闻万大人此次考绩评了个优异,特别是治水平灾这事儿,都编成歌谣唱进王都里了,东风已至,万大人可上青云。”阿勒单手搭着酒杯,嗅了嗅酒香。 “都是诸位同僚的功劳,万某不过占了个名头,惭愧。” “柳阁老年纪到了,扛不住这冬日严寒,待得年后必定要上疏告老,内阁乃是国之中枢,少不得人,除开万大人,朝中有谁够履历,够资格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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