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刷地拉开,一捧夹着雪粒的风迎面打来,龙可羡无暇顾及:“是阿勒吗?” “是宁贵妃。” 是了,她给龙清宁去过信,龙清宁是长姐,是将她从南域召回北境之人,母亲旧部也是龙清宁替她联络的,北境战事起时她还曾在北境住过几日。 若是龙可羡发生过什么不测,龙清宁多少是知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跟阿勒一样选择了闭口不谈。所以她去信,把南下的事情讲了个大概,向龙清宁要一句准话。 疾风贴着屋脊游窜,龙可羡拆着信筒,站在风口读信。 ——此事我确实知悉,褚门战后,龙氏以治伤为名,将你接回祖宅。彼时你声望初成,龙氏族老拉拢不成,心起歹念,在悬戈台内对你行以私刑。 ——半月后,悬戈台焚。 这是她失忆的原因,龙可羡猜测被证实,隐约松口气。 衣摆经风,猎猎作响,几张纸哗啦地散落一地,有几张被风带着飘向内廊,龙可羡没去追,弯身捡了两张,眼里映入几行字。 ——在此之前,你在营中留有十七封信,我已悉数收起,放置在王都旧宅中,日前发觉宅子遭窃,多方查寻,方知已在万壑松手中高价抛出。 刚松下的一口气再度提起,雪粒一颗颗打下来,龙可羡额头冰凉,手指轻微抖,接着往下翻。 ——我离开北境时,你与哥舒策已经决裂。
第154章 巧合 亥时一刻, 余蔚轻合上房门出来。 尤副将一挺身站起来,压着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少君?”余蔚往里一指, 莫名地说, “用了牛乳盅, 睡下了啊。” 尤副将岔过几步, 拽着余蔚袖管往外边走:“没哭鼻子啊?” “想哪去了!自始至终,除了那十六封信, 其余皆是道听途说,少君心里自有杆称,”余蔚不自在地收回手,“方才还听少君在那嘟囔。” 尤副将立即凑过去:“嘟囔什么?” “说要把哥舒公子……”余蔚偏开两步,实在说不出口, “罢了,一些闺房野趣, 你别问!” 尤副将这就懂了, 一张糙脸涨得猪肝似的, 好半晌才说:“这怎么好,哥舒公子眼看要回来了, 少君要如何待他,仍旧当作贵妃……呃贵客吗?还是当作关系崩裂的旧交啊?怎么想都不合适么。” “咸吃萝卜淡操心。”余蔚勾了下耳朵下的发, 呛一句。 “自然操心。” 公事上,尤副将拿少君当主子,私事里,尤副将这把年纪都能当她爹了, 他唉声叹气,跟小老头子似的念个没完。 余蔚不胜其扰, 提着灯就要往房里走。 尤副将瞥一眼,觉着她像是不耐烦,老委屈了:“你躲着我做什么?即便是为上次受罚时,我替你罚了那三个月月俸,又领了那十鞭子,军营里传了些小话,这有什么打紧嘛!还不是阿涉那小子死活要替你扛,他那点银子攒都攒不住,我便替他掏了,才有这么件事儿。你放一百个心,我又不追着你要月俸……” 那边余蔚已经走远了,尤副将还在叨叨着往前追:“欸欸!我以后不说这事儿,不说成不成啊?” 天上的月孤零零的,长廊里已经不见人影,长风推着雪沫,在院子里畅快翻滚。 龙可羡听见风吹雪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吸了下鼻子,一脚把阿勒的枕头踹下去,而后把被子一拽,整个蒙住了脸。 雪沫子从廊前滚到阶下,不知过了多久,那帐幔里又伸出只手,紧跟着探出颗脑袋。 龙可羡把枕头又捡回来,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戳了十七八个洞。 *** 后面几日,龙清宁没再有回信。 王都里倒是来了个消息。 龙可羡正在考虑回趟北境,中途正好到王都见见龙清宁,她才刚刚写了信,交代哨兵不要南下,这消息一来,龙可羡便像不认得上边字似的,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难以置信道:“骊王是疯了?” “指定是病得不轻,”这封信走的是官道,尤副将亲去取的,喘得抱着茶缸猛灌两口,气都匀不定就开口了,“就没见过磨还没卸掉,驴先给砍了条腿的。” 约莫月前,先遣船就已经回来了。所属货物半在坎西港抛出,半运回了王都,还是三山军给护送的。白花花的银子流向王宫,骊王接连几日都没往后宫走,怕是日日都枕着银子睡。 这都算不上什么,骊王从前不受宠,封地荒远贫瘠,因为心里边存着大业的关系,很愿意自苦以修身,当然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 问题就出在这笔银子的花费上。 先遣船上都是骊王之前笼络的小门户,盖了个皇商的戳,在这次航道复启之后,这拨人跟着水涨船高,已经形成了朝中新贵的雏形,骊王若是此时再推一把,不说跟士族平分秋色,起码能加重他手中的砝码,再加上涪州学府出来的寒门学子,骊王在朝中就不再孤立无援。 可他非但没有进一步笼络皇商,反而开始敲打对方。 尤副将匀过了气,都忍不住叹息:“骊王将银子捂得太死,搞得底下人连汤都喝不着,一日日的,尽给人灌那虚头巴脑的迷魂汤,您说那些皇商,哪个不是钱眼儿里修成的仙,讲那忠君报国的有用吗,人家就图这薄银二两来养家糊口呢,骊王这吃相也忒难看了。” 没有完全的信任和扶持,其实就是变相的打压。 士族成党结势,对于王权的冲击之大,骊王是最清楚不过的。因此他确实可能会犯浑,去打压皇商,以免皇商走上士族的老路,结党成势来反制骊王。 但这仅仅是个可能,许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是谁影响骊王那一念,让他走上这条死路。 “少君,那还回北境吗?”尤副将想到这事儿。 龙可羡闷闷的,摇了摇头,说不回。 残雪点在枝头,被风簌簌地摇落,雪影天光下,侍从站在院子里拍靴筒,他才刚刚取走龙可羡的信,就被尤副将喊住了,两人低语片刻,往屋里看了两眼,侍从点点头,交回了信。 现在回不得了,骊王若是出事,龙可羡就要留在坎西港。北境远僻,消息通得慢,若是真有点事儿,拍马都赶不上。 这时间点卡得太巧了,她看着窗外,直觉这事儿不太妙。 *** 果不其然。 三日后,王都里再度传来消息,少数皇商在重金之下倒戈,骊王吃了个闷亏,刚刚蓄起来的人心开始决堤溃散,还没攀到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前朝水深火热,后宫也摘不出去。 骊王前些日子春风得意,自然看哪都顺眼,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连颗蛋也要找出缝来叮上两口。 而他找上了龙清宁。 当初要将小皇子给龙清宁养的人是骊王,如今以此为由疑心龙清宁利用小皇子插手朝事的也是他。 偏偏这顶帽子扣下来后,小皇子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哭喊着为宁贵妃求情,这让骊王火冒三丈,更加认定小皇子是受了龙清宁蛊惑。 为何蛊惑小皇子呢?试想一下,若是龙清宁手握骊王唯一的子嗣,她外通龙可羡,再笼络诸如封殊万阁老一类的权臣,找个时机让骊王“急病归西”,自个儿垂帘听政,这也不是难事。 这般一想还了得。骊王疑心重,即位之后连孩子也不敢多生,宫里侍寝后的妃子,无一例外地全赏了避子汤,就是怕这招。他当场就将小皇子带离,勒令宁贵妃闭门自省,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一时之间,龙清宁在后宫的处境一落千丈。 “砰!” 龙可羡策马扬鞭,天边的爽气都被逼退三分。 马直直到西九楼外停下,她走的是后门,没有通报,翻了墙就熟门熟路地往竹楼走,她这副架势,书童都不敢多拦,小步子跟在后边跑,一个劲儿说。 “主子在歇晌呢,您这会儿进去不合适。” “少君,少君您慢点。” “少君,少君是右边儿,您走错了……嘿我这破嘴!” 龙可羡胸口窜着火苗,左拐右绕的,一把推开了房门。 “……”书童捂着眼,羞得扶墙而走。 万壑松确实在歇晌,他拢紧了领口,把一把乌亮亮的头发束起来,看着兴师问罪般的龙可羡,不紧不慢说:“少君是为宁贵妃来的吗?” *** 俩人牵着马走出了西九楼,沿小道慢慢踱步,左右栽着劲松,空气冽得侵人肺腑。 龙可羡第二十次道歉,她煞有其事地并指发誓:“我保证不会讲给别人听。” “听什么?”万壑松哭笑不得,不就是看见他半片胸口么,“少君在战场上什么没有见过,竟也讲究这些小节吗?” “原先是不讲究的,”龙可羡是让余蔚念出来的,心有余悸道,“只是听人讲,你们文人都很讲究贞节。” “……”万壑松默了默,“不知道少君从哪儿听来的,这等话,还是全忘了吧,日后也不要说了。” “为什么?” 万壑松难得的有些羞赧,转换话题时僵硬得很:“宁贵妃在宫里禁足自省,少君觉着是我做的?” 讲到此事,龙可羡立刻扭头:“士族笼络皇商,给骊王下了绊子,他才把气撒在后宫,此事不是你做的吗?” “骊王露了个明显的破绽,我自然不会放过。” 这件事万壑松倒是干脆地承认了,但他紧跟着说,“把骊王往后宫引,以及小皇子求情,这两件事却跟士族没有关系。” 猝不及防一捧雪从树梢摇落,万壑松抬袖给挡了,零星的雪沫落在龙可羡鼻梁和眼皮上,她仿佛被什么击懵了脑袋,面上既有本该如此的彻悟,又有随之萌生的不解。 万壑松要和骊王打擂台不假,但他没有把战火引向后宫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会不遗余力对付龙清宁。 可能从她传信给龙可羡的那一刻,有些暗箭就悄然转向,瞄准了她。 龙可羡忽然倍感孤独。 千万种指向都在把阿勒往十恶不赦的地方推,过去的妥帖周全变成了处心积虑,阔别重逢成了意图不轨,就连那些直白热烈的爱意都仿佛蒙上层灰,让龙可羡看不清。 她揉了揉眼皮,鼻尖嗅到了松针和墨香,下意识地偏离半步,而万壑松原本站在她身前半个身位的地方,随着距离拉开,视线一并拓远,她皱眉,发现十丈开外多了道人影。 冬日午后的日光澄澈,积雪反光,晃得人眼酸。 阿勒就站在树下。 阔别多日的人。 先后沾了满身脏水,风尘仆仆往回赶,明明在万里之外,却还要运筹帷幄走一步看三步,生怕回得晚了就见不到心肝儿的人。 站在那里,隔着一条长街,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第155章 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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