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副将花了半个时辰,打消龙可羡传口信的念头,并且搜缴了一遍书房,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悉数收走。 龙可羡不免伤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口舌上有所进益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阶下戳冰棱,海鹞子振翅而过,空气震荡着,一匹快马踏着雪泥进到了营地里。 *** 随着航道复启,坎西城即将成为南北相衔的重要关口,起到由海到陆过渡的关键作用,这里进驻的人越多,越容易失控。普罗百姓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各方私兵,于是朝廷对坎西城里各家调兵数作了严格限制。 万壑松暂摄万琛之职,今日便聚了几位持兵数多的掌事人商议此事,龙可羡是其中持兵最多的,也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 地方定在西九楼。 龙可羡到得迟,进屋时席上已经要坐满了,侍女引着她落座,各方寒暄起来都挺冷淡,整个席面都透着一种违和感。 恰逢乐姬起调,一串铿锵激昂的音调荡开来,对座李掌柜先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六爷这是给下马威呢。” 万壑松倒很和气:“不敢,都是为朝廷办事。” 李掌柜是生意人,押送粮食是件力气活,需要的伙计和私兵数量也多,这调兵的限制令一下,在座当中除了龙可羡,就数李家最吃亏,因此讲起话来半点不客气:“为朝廷办事,先把自家人削一遍。万六,我看你们祖上也没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啊,怎么近年尽帮着王廷惹事呢?” 这话难听了,连万壑松后边的书童都忍不住怒目而视。 席上的明枪暗箭还在流窜,政令还没出炉,谁也不想安分就范。 红脸唱罢白脸登场,王家大姑娘笑着打圆场:“李世伯是性子急,也正是咱们几家自来交好的关系,换个人未必敢吐露心里话。六爷在这位置上有许多事情不得已,我们多年共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然而这次限令实在是……过了,试问六爷,限令一出,万家就甘心夹着尾巴走动吗?” 万壑松招架得宜:“诸位都是掌事多年的前辈了,讲资历,论辈分,今日我坐在主位都不够格儿,” 把调子拔高之后,万壑松举杯环了一圈,一饮而尽,才接着说,“因此这件事情,各位才当看得最明白。限令限的不是持兵数,只是调兵数。” 持兵是各家驻在坎西城里的私兵总量,调兵数是在某个时间段内能行走闹市街巷的数量,两者有天壤之别。 “这两年来,王家兵祸争端共二十八起,死伤一百二十人,李家争端四十起,死伤二百余。持兵我不干涉,调兵若是不加以管束,依照如今城里的风气,等南边海商和属国豪族北上,要他们与各位在坎西港搭个擂台先打个你死我活吗?” 先前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位此刻都哑了。 万壑松缓下语气:“诸位要排场,要办事便利,二十人也足够了,若有急况,随时上衙门领条子,要增扩人手都能商量,此事从长远看利大于弊,诸位说呢。” 李掌柜憋了半日,见万壑松条条道道堵得他们没话讲,眼珠子一转,把风向拉到了龙可羡身上:“ 我们小门小户的,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还能有反对的份儿吗?只是,讲句公道话,你要北境王如何行事?偌大的军营就摆在那里,二十的调兵数不是九牛拔一毫吗,能顶个什么用?” 龙可羡在这场合里一贯听得多说得少,此时猛不丁被点了名,先看向万壑松,再略显迷茫地说了句:“可三山军一个顶二十啊,不要紧的。” “……”这他娘的,不是骁勇悍将吗?怎的也半声不吭站着挨打呢? 李王几人没料到,原本该是同条阵线的北境王,竟晃个身站到了万六那边,这会儿他们反倒不好驳了,无声地对过眼神,把话压了回去。 席散得早,万壑松摆明了要治他们,谁也不是好说话的,这会儿各回各家,都憋着招儿准备反制呢。 西九楼里,举目皆是高灯彩绸,压得弦月躲到了云后,龙可羡拂开梅枝,说:“他们很不服气呢。” “虎口拔牙,没当场撕下我两块肉都算好的。”万壑松仍旧身披氅衣,袖里拢着手炉子。 早在宴席开始之前,万壑松遣书童来请她赴宴,那书童就转达了万壑松的意思,说主子爷要请少君一道设个局,倒不必费什么功夫,只要往那儿一杵,压阵儿就行了,作为交换,万壑松在宫里给她通了一条线。 龙可羡一合计,答应了,于是有了晚间这么一出,持兵最重的北境王尚且不吭声,他们再多心思也要往回憋。 龙可羡很忧虑的,戳弯了一道梅枝:“你我串通一气,他们必定也看出来了,日后这政令还推得下去吗?” “真用律法把他们框起来了,也只是个开始,”万壑松含笑道,“士族最擅长钻律法的空子,此事还有得磨,不过好在开了个头,今日要多谢你。” 龙可羡很阔地摆了摆手:“小事情。” “日后三山军在城郊一带活动都无碍,持着牌子可领两千人在内城进出,若要再加,便须得到衙门批条子。” 龙可羡很好奇:“衙门给批吗?” “……少君是要造反吗?” 龙可羡又说:“造反还要批条子吗?” “若不嫌麻烦,还是批一下。” 两人相视,都笑起来。 调兵令是冲着内城各家去的。 三山军驻在城郊,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在内城,这项政令看似一视同仁,实际上万壑松想握紧的只是内城的掌控力度。 两人沿着梅林走到尽头,弦月终于从云层底下爬起来,薄薄地贴在天边,龙可羡让万壑松不必再送,拎着马鞭独自往外走,刚拐过一道弯,就差点儿撞上个行色匆匆的小厮。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小厮端着托盘,一叠声告饶。 龙可羡倒没在意,只是见这路上挤满了小厮侍女,抱酒的,端菜的,还有抱着琴穿着罗裳的,“这般热闹。” “回贵人,前头刚来了位爷,阔气得很,包了两座楼正听曲儿呢,城里的达官显贵有些脸面的都来了,这会儿正是挤的时候,您若急着出楼,还是往东南方的角门走。” 往东南方走,再绕回来牵马就麻烦了,龙可羡摇摇头:“不要紧的。” “贵人若是不忙,便也一道凑个好意头罢,”小厮哈着腰,“那位爷说了,今夜凡是咱们坎西城里的贵客,都要请进来用两盏茶,赏脸了,那便是长长久久的朋友,若是日后要往南边的风浪里挣条门道,也都好说话。” 某根弦被拨了一下,龙可羡停住了脚步:“南边?” 小厮点着头,脚底醋溜醋溜的,就要往前赶了:“确是南边的贵客,生得可俊!” 龙可羡立刻想转头了,可脚下不听话,迈开了步子就往前边走。 穿过一座园子,珠光宝炬立刻压人眼睫了,楼门大敞着,进进出出都是人,锦绣华服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有的嬉笑游冶着,有的坐着轻声细语,里外都挤满了,空气中窜着各色浮华的香料,侍女们捧着酒壶茶点穿行其中。 小厮把酒壶搁在露天处的石台上:“您是听曲儿啊,寻美人儿啊,饮酒用饭啊,还是喜欢作诗作画的?” 龙可羡目光四处滑动,随口说:“美人。” “得嘞。” 一刻钟后,小厮将她领到了后园里,这儿临近戏楼,人倒不多,光影也要黯淡些,处处都挂着绯色的轻纱,风过时,闻不到霜雪的清洌,只有甜腻的花香。 龙可羡左右找不到人,刚想问,一扭头那小厮已经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只好闷闷地找了个厢房坐下,开始反思自个为何要往这儿来。 结果坐不到十息,门咿咿呀呀地推开了,一阵香风飘进来,白花花的手臂挨上龙可羡肩头,美人儿弯身在她耳边说:“姑娘也来寻乐子么,饮了这盏酒,随我往房里去可好?” 那酥酥麻麻的声音沿着耳道往里钻,龙可羡立刻打一哆嗦,耳根子都红了:“我不饮酒的。” “这是快活酒呀,”美人儿往下打量一眼,拉来把椅子,千娇万媚地挨着她坐下,胸口若有似无地蹭上来,“饮一盏,不醉人的。” “不醉人么?”龙可羡半信半疑,低头闻了闻,确实甜香压过了酒味儿。 “不醉,只教你快活得直上九重天去。”美人儿笑得珠花乱颤,端着杯就要往龙可羡嘴边送了。 冰凉凉的杯盏碰上来,龙可羡被那味儿冲得脑子发昏,正要把头扭开,那托着杯盏的力道骤然一重。 一只手臂卡进龙可羡和美人之间,而后酒杯就被稳稳地拿开了。 阿勒握着杯盏搭在她肩上,温和地说:“滚出去。” 那美人儿脸色变了又变,拢着纱衣合门走了,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般,横过眼去瞪着阿勒:“不要你来!” 真是很得劲儿,阿勒心口窜着火,语气越发温和:“这是我设的宴,作东的不能来,你倒是进得很快,这是什么道理?” 龙可羡被堵了一发,硬邦邦地说:“我是来喝茶的,都说这里白送茶,我来喝两盏不可以吗。” 喝茶?阿勒摇了摇杯盏,那酒液浑浊,在晃动间涌起股诡异的甜腻。 这是助兴的酒。 宴席的花样很多,吃的玩的龙可羡不去,偏偏傻不愣登挑了这处来,阿勒笑了声:“这没有好茶,只有毒酒。” 龙可羡半句话也不要信,坏脾气地说:“你骗人,这是甜酒。” 阿勒把酒搁在桌上,推过去:“那你喝。” 龙可羡一口气吊起来:“喝便喝!” “你喝,两刻钟后,龙可羡就开始变黑,蜕皮,”阿勒架着小臂,不咸不淡看过去,“不出一个时辰,龙可羡就是只拔了毛的兔子了。” “……”龙可羡震惊道,“兔子?” “拔了毛的,光溜溜的。”阿勒淡声。 龙可羡不想蜕皮,也不晓得阿勒的话有几成可信,忧愁地把酒看了又看,还想低头闻闻。 阿勒这就气笑了,这是真不怕死,他探手夺过来,一口饮尽了。 龙可羡惊住:“毒……” “要死一起死好了。” 撂下这么句话,酒杯哐当地跌碎,阿勒突然倾身往前,扣住了龙可羡后颈,扎扎实实亲了上去。 那卷舌头…… 不知是酒劲儿重,还是药劲儿浓,那股甜腻搅在口齿间,催得热意直往下腹跑,阿勒咬得她直哼哼,干脆捞起人,搁在桌上,衔着那滑溜溜乱跑的小红鱼。 怎么那么软!
第157章 未遂 龙可羡喘不过来气。 阿勒整个人要烧起来似的, 口齿间还残存着酒液,又腻又醇的味道被温度放大,冲得龙可羡晕头转向, 手撑在桌面, 胡乱地拨了两下, 又被扣住拴在后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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