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站着的白若月发现柴扉之外站着一个人,扭头望过去。 是一身麻衣做凡人装束的郁垒,他手指在脸颊周遭不长的胡须上乱揉,恨不得眉毛胡子一把抓慌忙转身,自己怎么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呢?他哀叹一声,“呀!这柴门怎么没贴门神!入不得,入不得!” “回来。”青广陵觉得有些好笑,低声唤着郁垒,“你不就是门神?如何入不得呢?” 郁垒这才转身过来,不敢往凉亭看,只低着头拱手,“广陵君。” 白若月觉得这主仆的对话好生有趣,她捂着嘴笑,打算离开,给这两人叙话。 哪知腿还没迈开,袖摆就被人往下扯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袖摆上,青广陵的指尖抻着她的衣料,在石桌之下,是郁垒瞧不见的地方。又望向青广陵的脸,一副极义正严词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心上又甜又紧张,好似有些小秘密,只他们两个人懂了。 她只好顺势坐下,给青广陵斟了一杯茶。 “何事?”青广陵问道。 郁垒朝着凉亭走了几步,才道:“阎罗王北辞已收了玉帝诏令,让我催促主上尽快去,他说,他说……唉!阎罗王说……”郁垒磕磕巴巴,说不出口。 青广陵以为郁垒是估计白若月在场,不确定有些话是否说得,就示意他不必担心,讲来便是:“北辞说什么?你尽管说来。” 郁垒得了令,口条才顺:“阎罗王说,早死早超生。” “……确实像阎罗王该说的话。”青广陵总结了一句。 地狱道的阎罗王劝说仙界的广陵君早死早超生,再没比这有趣的事了,白若月忍着笑,忍得肚子都疼了。青广陵不忍看她这副憋笑到内伤的样子,决定放她自在些,灿若幽潭的眸子,只抬了抬,“若月,去烧水吧。” 白若月应声起身,一路快走,路过郁垒时还略请了礼,才小跑而去。 郁垒目瞪口呆地望着药庐里的两人,他笃定,这就是人间所说的“郎情妾意”,还有广陵君这个宠溺的眼神,他越咂摸越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不过就是去了个地狱道,转眼就这般光景了? “北辞还说什么了?”青广陵问。 “哦,那个,那个……”郁垒努力让自己从方才的冲击里缓些心神出来,他定了定,才道:“让我来催广陵君,他那里有件难断的公案,还要请广陵君给个主意。” “出了什么事?” “阎罗王只说道这里,未曾透露其他。” 青广陵寻思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不日便是端午节,夜里城中最是热闹,我要去探寻一下狼妖的下落。” 郁垒点点头,“那属下与广陵君一道。”
第45章 瀲灩紅塵 一连几日,青广陵一直与郁垒在禅房里谋划着什么。门窗都开着,好似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也无须保密,可两人一时讨论,一时画图,有时候还要拿着一个竹卷反复查看,又让人不疑,这事情好似很重要。 白若月有时出来晾晒衣物,有时出来泡杯热茶,其实她不过想出来看一眼,广陵君可还在。郁垒来那日就说了,他是来催广陵君去地狱道的,他的离开,总归不过是时间问题。 端午节这日一早,安和就拉着白若月去山上用山泉水洗脸、摘艾蒿。 待回到药庐时,安和的竹筐里尽是艾蒿,白若月的竹筐里全是野花,两人各自忙碌起来。 安和将艾蒿编成小人的模样,挂在柴扉上,白若月去院中小池,往石瓶里掬了两捧水来插野花。 禅房里的青广陵,透过窗户望着池边穿着鹅黄长衫、白纱百叠裙的姑娘。 天光云影和姑娘的身影一同倒映在池面上,好美的一副图卷! 是祥和烟火气,是潋滟红尘客。 他忍不住想唤一下那姑娘,最好她能抬眸冲他一笑,便开口道:“若月!” 慢悠悠插花的白若月,就希望禅房里的人能瞧见她。听见青广陵的声音,她头猛地抬起来,声音却要更早过脑袋,应道:“嗯!” 青广陵压着嘴角的笑,一脸平静地问:“想听伏羲琴么?” 白若月腹诽着自己,方才那声热情的“嗯”太过不矜持,口不对心地再次极快也问他:“要吃茶么?” 嫣然浅笑与两人脸上各自展开,他们相视一笑,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却又都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正在此时,司贤手拿黑羽毛扇,站在偏院门口,敷衍地扇了两下,以提醒正两两相望的郎君和小娘子,可却无人发现他。司贤之后出声:“伏羲琴也要,茶水也要,我替你们两人答了。那么我能进院子来么?” 白若月赶忙站起来,“师兄,今日夜里同我们去夜游临安城么?” 司贤自是以为这“我们”是广陵君和白若月,他撇撇嘴,“都是成双成对的,我才不去凑那个热闹。”说罢,从袖笼里掏出来两个布包,丢给青广陵,“你要的磷粉我拿来了。还有一包,是月石粉,在夜里吸附月光,可以指路。” “我同安和去呀,听闻这夜里有卖菖蒲盆栽、桃木面具的,可有意思呢!师兄一起去嘛!”白若月又问:“磷粉不是点火的,要这做甚?” 司贤道:“那我去安和同去,你带着广陵君转转人间吧,他老人见可是没见过端午节夜游的盛景。” “不行!”青广陵看着白若月,解释着:“今夜我打算引狼妖现身,若月不能跟着我,太危险。” 原来他与郁垒日日密谋的,竟然是这一件。想来磷粉和月石粉都是对付狼妖用的。白若月问:“我可以帮些什么?” 郁垒从里间走出来,小声嘀咕:“我本要找白姑娘帮忙的,可主上不许……” “哦——”司贤将这一字尾音拉得长长的,自我注解着郁垒的话,“看来是怕危险了,要护着小白。” “我有灵力,亦在修仙道,既然是抓捕狼妖,保护凡人,那若月必是会助以一臂之力的。”白若月换了称呼,“师叔,不必担心,若月在凡间行走久矣,必会小心行事的。” 青广陵见她说此话时眼中有光,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就不打算劝她,而是抬手招呼众人入了禅房。 禅房里,郁垒将竹卷、布卷都展放在书桌上,给众人看。青广陵说着他们的计策,“狼妖狡黠,我们追了一百多年,他都能逃出去,可见他绝不是等闲之辈。是以我和郁垒要想个万全之策。” 桌上的竹卷被白若月拿起,她此前看见青广陵时常翻开,就问:“这是什么?” “万魔窟的鬼名册。”青广陵道:“是狼妖在被压到度朔山下之前时,他在饿鬼道万魔窟时的鬼名册,里面有他往世的因果。” 司贤凑过去,“嚯!我今日算是开眼了,传闻饿鬼道的这东西堪比生死簿,但是远比生死簿记录的内容要详尽多得多!” “知己知彼很有必要。”青广陵面上极严肃:“这事再拖不得,我总觉得狼妖百年不出现,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白若月拿着万魔窟的鬼名册,逐行看去,将狼妖的生平尽数缕过。 狼妖从前做人时,是有姓名的,他姓郎名项逸,曾是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不过那是人生比较后来的事情了。 最初打狼妖有记忆起,他不过是个流落街头、无家无人要的小乞丐。后来只有小名,如大户人家的下人一样,都是那种好记的诨名,同驴儿、狗儿差不多,因他专门负责饲养府上的牲畜,胆大心细,训化过大象,所以大家都叫他象儿。 大象是府上李宰相上供给皇帝的供品,图个“太平有象”的吉利话。 不过那时候北方城池里的人哪见过大象呢,只觉得这东西庞大,必是凶残的,便以更凶残的方法驯服它,只为了能在天盛节——皇帝诞辰那天,让大象开道驮着宝瓶走过皇城甬道,祈求“平安”、“太平之象”。 驯兽人用钉鞭抽大象,大象奋起,伤了人去。而后,没人再敢驯象,便把家丁里最是一文不值、街边捡回来的小乞丐叫来,给了他一个发了霉的馒头,施舍道:“驯好这畜生,你在丞相府里就有了姓名。” 十四五岁的小乞丐并不晓得尊严,他只知道自己若是驯好象,就能有馒头吃,他赶忙应下,拿着馒头去了圈象的泥地里。 不多久,小乞丐与大象同吃同住,时常还会给大象吹笛子、冲洗身子,大象竟许小乞丐爬到它身上。这便说明小乞丐成功了,打那之后,小乞丐再不叫小乞丐,而有了新的名字,他叫做象儿。 象儿的天命之改,是在他十六岁时种下的一个因缘里。 李丞相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奉为掌上明珠,骄纵久矣,唤作李檀儿。 李檀儿二八年华时,生得娇艳婀娜,性子跋扈野辣,是京城里呼风唤雨的小娘子,没人敢得罪她。丞相府里更是如此,她若想要天上的月亮,没人敢拿星星侍奉她。 李檀儿有个癖好,专一喜欢养兔子,丞相府之外的后山里,专有一个山坳,放养她的那些兔子,唤作兔苑。 一日,李檀儿自己平日放在闺房里养着的白玉兔跑丢了,府上两百多个仆人恨不得掘地三尺地去找白玉兔。后来是驯象的象儿将白玉兔抱回来的。 少年穷不自知,他自带一股浩然之气,驯象就有驯象的样子,做下人就有做下人的样子,不卑不亢。平日闲暇,不是坐在象身上吹笛子,就是躺在草地里看书,倒是生了一股少年意气来。 李檀儿见过的世家子弟众多,纨绔少年,尽数都捧金捧银地奉承她,都是一般谄媚的嘴脸,她何曾见过这样村野山夫、无所畏惧的少年呢。 即便破衣烂衫,可背脊挺直,半分不萎靡。更重要的是,这象儿有副好皮囊,剑眉星目,是个貌美的胚子。 小姐一瞧,不得了了,哪里来的这样好看的小子,便有心记住了这少年。 又两年,小姐容姿出尘,成为京城第一美人,她自恃这倾城容颜,总觉自己不该养在深闺,做了不少骄横跋扈的事来。比如,她在青楼里,养了一众男宠,在府后苑里,养了一批死士。 多钻研旁的事情了,自就少了时间去养护那白玉兔。渐渐地,曾经被奉为掌中宝的白玉兔,不知怎么就病了,开始频频掉毛,被主人弃之如敝履,扔到兔苑。 少年已出落成小公子模样,即便一身粗麻长衫,浆洗得泛白,也穿得干净整洁、气宇轩昂。 冬日里的一天,象儿在兔苑打扫时,瞧见了已经秃了半身毛的白玉兔,蜷缩在一堆枯草里。旁的兔子活泼好动,只白玉兔如被抛弃的那个,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象儿看见这兔子就想起来府上小姐那嫣然笑靥,不禁动容,生了怜悯之心,就将白玉兔抱到自己住的柴房里养护起来。 许是少年慈悲心感化了老天爷,不过十来天,白玉兔竟然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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