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腿而坐,双手落在身前,只见一把古琴凭空出现在他腿上。 是伏羲琴。 黑木黑琴弦,看着极是普通。可在仙君手里轻拢慢捻寥寥几下,便如入了仙境,有神泉涤耳。 “若月,等我弹一曲。”青广陵的灵力透过琴弦,只这一句随着琴音传到白若月耳里。 没想到广陵君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竟然还在撩拨蛇心?白若月才要去瞪他,就发现周遭旁人都似没听见这句。她只好悄悄将眼神撤回。 郎项逸冷声一笑:“如今神仙忒不要脸了!以多欺少!”说罢,他举起判官笔,将夜空为卷轴,在云上面画着符箓。 朱笔点云,于他手间如行云流水,一张张鬼画符在夜空中闪着腥红的笔划! 青广陵续续弹着伏羲琴,回复道:“若要坐实我等以多欺少的罪名,那你最好不要用判官笔。” “那恐怕不行,”郎项逸仍在不断地画着符箓,“ 我才用得惯些这笔,怎能舍了呢?” 鬼画符在空中旋转了许久,如腥红的血液溶如水中,去唤醒孤魂野鬼! 俄而千百个鬼魂破出水面!只听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众神纷纷出手,或用法器,或用武器,破水之鬼统统被斩杀! 鬼魂在白无常的勾魂锁下,还未出一声,瞬间就灰飞烟灭了!那些如青萍如飞尘的碎魂,缓缓飘落,被水面浮着的莲花灯接住!而后,荷花合上花瓣,将飞灰锁住! 也有厉鬼,在白若月的霜丝下,与之缠斗! 一时间,七浊的佛珠在打着鬼,胡六幺的碧女剑在斩着鬼,神荼的金戟杀着鬼,郁垒的虎锤压着鬼! 七月十五的阴间西湖之上,竟然已是千万鬼魂与神仙厮杀的战场! 凡间的人,在静静怀念故人,于莲花灯中获得慰藉与平和时,同样的月光下,众神在阴间,拼死地斩杀着孤魂野鬼,以保护这些鬼魂不会在中元阴气最甚时,跑到人间去伤天害理! 青广陵的度苍剑凭空而来,也加入了战局! 而度苍剑的主人,正端端坐在烟雨亭中,抚琴一曲。 白若月一边杀鬼,一边用余光扫着青广陵。他面上一片祥和,那曲子也并不热烈,却如曲水流觞,淌过人心。 很多破水而出的鬼听了琴曲,竟呜呜哭了起来。这些鬼,没有被判官笔下的符箓所驱使,就落在莲花灯里。 慢慢地,曲子越弹越久,越来越多的鬼魂落在荷花灯里,荷花瓣接触到鬼魂,阖上花瓣,成为盛放这一个鬼魂的法器。 原来这竟然是安抚鬼魂的安魂曲! 另一厢,檀儿与郎项逸斗法。 郎项逸挥着判官笔,未过十招,就发现檀儿灵力不逮。 他踩下云端,立在湖边,停下手中的判官笔。眼睛只落在檀儿脸上,远处被他勾出来的孤魂野鬼在与众仙家搏命,他只冷眼看着从前他爱过的人儿。 “我猜,”郎项逸道:“你应该是昙花花神,原身是白玉兔。只是我不懂,为何你的法力竟差到如此地步呢?” “不必多言,”檀儿也落在地上,持扇对他,“今日必是你死我活,才能有个了结!” 郎项逸站得笔直,任凭风吹来,任凭灵力打来,都岿然不动。因为他发现,檀儿的蓝色灵流打在自己身上,已是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檀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以为,我等你,是有情,亦有恨。我不懂,你这‘你死我活’和‘了结’是从何而来?” 檀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昙花羽扇上飞出最后一波花瓣薄刀,而后她整个人向后一倒! 郎项逸发现了她力竭,飞过去,在她倒地之前,将人抱住。 他原本眼含热泪的眼睛,瞧在怀中蓝衣女子的脸上,忽然顿了顿,他好似懂了她为何灵力这般稀少。因为那些她在阴间点的千万盏荷花灯,用的是她的灵力,为的是保护那些被郎项逸利用和驱使的无辜亡魂! “你果真不记得我么?”郎项逸又问。 檀儿用着最后一丝气力,摇了摇头,表明着她不记得。却同他说:“你放下吧……”而后她闭上了眼睛,平静的神色一如这整个夜里她的模样。 好似她来这一遭,就只是为了求一个了结。而如今,她求仁得仁,这便去了。 郎项逸亲眼看着怀里那个蓝衣姑娘慢慢消失,而后,她幻化成千千万万的昙花花瓣,飘散在风中…… 他眼角滴落了一滴泪来,这一滴来得不是时候,因为他想哭时,就已经发现了他不该如此哀伤的。他望向阴间湖水上漂浮着的荷花灯,忽就笑了,说着那一滴泪并不值得流下的原因,“她不是李檀儿。” 千百年前,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让人至死难忘的孽缘,在日月同辉的打磨下,在青灯古佛的同渡下,蓝衣檀儿早早地释怀了。 临死前,在她烟消云散去了时,她只有一个念想——有佛渡她,也望有人能渡他。 最后的这一句,是她紧存的一个念想,只想让他放下。 而他,郎项逸,对着这个释怀、又献出性命的姑娘,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不是李檀儿。 不是他爱过又恨过的那个人。 狼妖落泪的那一刹,烟雨亭中的青广陵唤来神器五行莲花灯。 五行莲花灯朝着郎项逸飞去,落在他头上,散发出耀眼夺目的五种光泽。 郎项逸从前压在度朔山下,他自是知晓这是什么,他猛地跳起来,躲开了五行莲花灯的光芒! 说是迟,那时快,忽有一只穿着官服的水鬼从湖面炸出来! 这鬼乃是百年前,曾名为“杭州”的临安城中的知州大人,百年前,惨死于万鬼渡河的中元夜! 那一夜,知州也瞧见了白若月!而那一世,他还曾在浮生酒肆对着这位白姑娘动了非分之想! 已成冤魂枯鬼的知州大人,并没有什么灵识,只是被鬼画符所驱动着,朝着自己唯一有兴趣的东西飞去! 压抑了百年的怨气在这一刻迸发,让他成为厉鬼,朝着白若月偷袭!只想把她撕碎! 躲开五行莲花灯的郎项逸,刚好闪到这一边!与此同时,原本在岸边躲着的水鬼小莲蓬,也瞧见了这一幕。 郎项逸从左奔过去,小莲蓬从右奔过去,两人双双将白若月护住! 皆以自己的身躯去抵挡厉鬼的偷袭!
第77章 並蒂蓮花 “姐姐!这一回的并蒂莲是好的!没有散!”小莲蓬朝着白若月奔去,只清脆喊出这一句,而后魂魄粉粹成齑粉! 小水鬼于阴间的最后一刻,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陶瓷罐子来。那罐子细细长长,里面掬满了清水,里面摆着一只双头粉色的并蒂莲。 莲瓣才启,各朵都只开了一瓣…… 小莲蓬记得,上回他也答应姐姐要给她寻并蒂莲来着,只是那回开得太过,花瓣尽数散了。他上一世为人时,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朵并蒂莲化做万千碎片飘在空中的场景…… 看,这一遭不会了……这回的并蒂莲,必会开得好好的…… “小莲蓬!”白若月眼泪迸发,喊出这一声时,小莲蓬的碎魂已落到湖面的一朵莲花灯里!她拼命地想去拉住小莲蓬,可五指明明在他身上,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她没想到,这只萍水相逢的小水鬼,待自己如此好,送她莲花,还舍命救她。鬼魂若灰飞烟灭了,他以后便再入不得轮回……她的手仍悬在空中,看下水面上那盏盛放小莲蓬碎魄的荷花灯,哭得不能自已…… 同样舍身去救白若月的狼项逸,因着这一档,没逃开,被紧随其后的五行莲花灯追上!那灯终是落在他头上! 五色光芒将郎项逸罩在其中,慢慢地,郎项逸变成一匹黑瘦的豺狼。豺狼拼命挣扎想逃开,可身上好似被千万条绳索所束缚,他如何都逃不开。最终,狼妖倒下,与光一同收进五行莲花灯里。 判官笔从灯里飞了出来! 就在这一霎,伏羲琴音停了,刀柄剑戟之声也停了。 阎王的判官笔飞落在青广陵掌心,他持笔在空中落下朱批,画了一个安定乾坤的符箓。 那红色符箓如一张大网,慢慢落下,越变越大,直至将整个西湖罩在里面! 涌出来的鬼魂,在感受到符箓的一刻,钻回水底,如被催眠,安心睡去…… 青广陵跑到白若月跟前,见她痴痴地抱着那个插着并蒂莲的罐子,看着小莲蓬落下的那盏荷花灯,低声抽泣着。 他站在白若月身前,手落在她肩膀,将她扳到自己怀中,轻拍着她肩膀,“这回我去地狱道,因为北辞已经察觉,是以早早做了安排,檀儿的灵力所幻化荷花灯就是护着这些亡灵的。小莲蓬已经在西湖里待了一百年了,若是他愿意,他可以入轮回,再世为人。” 白若月满脸是泪地望向青广陵,“他会么?” “会的。”青广陵安慰道。他抬手,掌心落在那盏荷花灯上头,一个黑银色五叶莲花印落在上面,“我给他种下我的印记,待他投胎入世后,我们凭着这个印,去看看他的来生。” 她泣不成声,紧紧地抱着并蒂莲的罐子,觉得自己无以为报小莲蓬的错爱,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青广陵手掌轻推,让姑娘整个人都落在自己的怀抱里,慢慢地抚着她背脊,“若月,哭吧,我守着你。” 七浊和胡六幺走了过,胡六幺看着两人抱在一起,心上生出无限惆怅,她无处排遣那样的难过,没好气地说道:“他不过只是孤魂野鬼,不肯入轮回,为了这么只小鬼,奉上广陵君的五叶莲花印,好生不值得。” 白若月想抬头同两人打招呼,也觉得自己这样靠在广陵君怀里哭有些失礼,手掌才要推他胸膛,就觉头上落了一只手掌,将自己的头闷着扣回他怀抱。青广陵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只她能听见的话,“哭你的。” 又对胡六幺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鬼也如此,他在等他想等的那个人呢。小莲蓬救若月,我舍命救他都值得,何况不过是个符印。” 胡六幺冷笑一声,别无他话,拱手算是作别,转身就走。七浊扯了扯胡六幺的袖摆,低声说:“有时候放下,是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胡六幺望着青广陵的背影一眼,感觉从前的过往真的只是过往,只有自己还记得罢了。她叹息一声,朝着闹市走去。七浊笑了笑,冲着众人回了个佛礼,追胡六幺而去。 白若月偷偷抬了一点头,望着青广陵,忽生了一种感觉。这种毫无来由的感觉是,她近乎肯定,若是没有那个青鱼石的红线阵法,她也必会爱上他。因他有情有义,因他对人、鬼的包容,因他待人发自骨子里的温柔,那种情义都不偏不倚,总是戳在她心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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