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他本就谁都不信,背叛乃寻常事,更不会为此痛苦。 既然敢叛,杀了便是。 皇帝唇角的笑意渐渐敛去,黛眉微蹙。 他指尖轻动,再次拨动了射月弓的弓弦。 夜色如水。 远处山林中的云雾浮动,就像少女轻飘的裙摆。 一个极其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动人至极,有如仙乐。 随着那道声音响起,整个世界仿佛都彻底归于沉寂,要专心倾听她的话语。 “这是……射月箭?” 皇帝猝然抬首。 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现在了空中。 或者说,它原本就在那里,只是此刻它才愿意被人看见,于是才会出现在皇帝眼前。 皇帝看见了一张极为清美的面容。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白裙少女出现在空中,然后落下地来。 她的容貌当然美。 极美。 她周身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家风范,当她出现时,仿佛山林中弥散的云雾都因她的出现而散开了。 她握着两支漆黑的小箭,正认真打量着,语气中隐有怀念。 皇帝当然认得那两支箭。 他注视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少女,眼底警意一闪而逝,声音却温文至极,堪称柔软。 “敢问仙子芳名?” 少女收回落在射月箭上的目光。 她随意挥了挥手,那两支漆黑的小箭自动飞向皇帝,落回射月弓身侧。 她看向皇帝,回答道:“景昀。” 景,日部、京声,本意指日光。 昀者,日光也。 她的裙摆随风轻飘,仿佛如云霭。 她的眉眼美丽如画,夺目如日光。 . 桓容气喘吁吁狂奔而来。 他从山道上假意摔落,实则以掩藏气息的珍贵法器瞒过扬供奉,赶回营地主持大局。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登基时日尚短,即使是他身边这些供奉亲卫之中,依旧有人怀有异心。 皇帝独自离开营地,扬供奉跟随而去之后,营地中便爆发了动乱。 皇帝早有预料,桓容及时赶回,以有心算无心,镇压这场叛乱并不算难。 直到动乱完全消弭,营地里鲜血汨汨流淌之际,一座小小的营帐中,齐宁郡主还睡得极为香甜。 桓容不敢拖延,立刻带了人手沿路返回,前去寻找皇帝。 虽然君臣之间早有谋划,但皇帝孤身面对扬供奉,桓容依旧不能全然放下心来。 他跑得像匹脱缰野马,紧赶慢赶带头疾行,终于赶回了山道之上。 夜色下,扬供奉身首分离的尸体仍然留在原地,皇帝却不见踪影。 山道的另一端,皇帝缓步行走,跟随在景昀身后。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景昀感慨道。 她赤/裸着双脚,足尖始终未曾真正触及地面,行走间飘忽不定,仿佛踏着夜风与月色前行。 皇帝静声道:“玄真道尊盛名,世人岂会不知?” 景昀道:“三千年前确实如此,三千年后却不见得,世人连玄真这个道号都未必明白属于谁。” 三千年前,玄阳山本名叫做玄真山,玄真道尊曾驻留此处二十年,这座山因此得名。 时移世易,玄真山的山名都在三千年岁月中为世人遗忘,换了名字,就连寿命悠长的修行者都隔了数代,哪里还会有人清晰记得玄真道尊的本名。 “你怎么知道?” 景昀没有侧首,神识却已经锁定了身后年轻的皇帝。 只要对方的回答有些问题,她便会立刻出手抹去对方记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轻轻一弯,有些自嘲。 身为谪仙,总要格外警惕些。 她的目光望向天穹之上,眼底便有日月光华流淌,似在思索,又似抉择。 皇帝沉静道:“还未向仙子介绍自己,是我的过错,请仙子勿怪——我姓齐,齐国皇室上溯可至错月齐氏,太祖皇帝乃齐君嫡子。” 景昀垂眸,从记忆中翻检片刻,道:“齐君……是齐长老后人?” 皇帝低眉道:“正是,太庙中供奉有历代先祖。” 景昀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射月弓原本就是她赐予齐长老的,若如此解释,确实可以说得通。 她沉吟片刻,道:“何以至此?” 皇帝道:“本不敢打扰仙子所遗宝地,只是朝中生乱,匆促之下不得已暂避山中。” 景昀没有回头,神识却已经捕捉到了皇帝此刻的神情。 这位年轻的小皇帝此刻正垂着眼睫,神情真挚、无比诚恳。 景昀很清楚,对方看似简单无辜的话语绝非全貌。 但那并不重要。 于是她平淡道:“既然如此,便守口如瓶。” 皇帝应道:“仙子放心。”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仙子临凡必有深意,本不该多言,只是先祖曾效命于道尊座下。” 即使是皇帝,这一刻也有些忐忑。 毕竟他要邀请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然而景昀平静答道:“可以。” . 桓容累的像匹跑死的马,不住喘着粗气。 皇帝从跪倒的满地亲卫中穿过,有些嫌弃地对热泪盈眶的桓容道:“哭什么。” 桓容潸然泪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串,噼里啪啦砸落。 他不哭才是怪事,皇帝若真出了事,桓家满门便要提着脑袋一同上路。而今全家上下的脑袋一齐保住,险死还生之下,欣喜可想而知。 皇帝令桓容不要再做此等丢脸情态,示意他跟上来。 营地中一片死寂,满地鲜血尚未尽数清理干净。 这样大片的、无边无际的鲜血落在皇帝眼中,桓容一瞬间全身僵硬,下意识缩了缩身体,步伐也放慢了,刻意拉大与皇帝之间的距离。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完全错了,因为皇帝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亲自动手掀起了营帐的垂帘。 桓容这时才意识到,御帐前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被遣走了。 他小心翼翼又无比忐忑地跟了进去。 然后桓容忽然觉得眼前乍亮。 帐中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 少女脊背笔直如剑,裙摆飘摇如仙,静静坐在那里,侧影便极为动人。 即使听到帐帘处有足音传来,她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曾回眸望上一眼。 皇帝对着那道雪白侧影道:“这是侍郎桓容。” 而后他转过头来,平静道:“这是朕的贵客。” 桓容面露迷茫之色,全然不懂皇帝在深夜的山林间从哪里搞来一位贵客,但他反应丝毫不慢,立刻躬身行了大礼。 那道雪白的侧影终于回过头来。 桓容听到了他此生从未听过的悦耳声音。 景昀道:“免礼。” 她的声音无比从容,她的神情无比平静。 她的面容落在桓容眼底。 于是桓容愣住了。 景昀似乎觉得有趣,唇角微弯。 皇帝感到有些丢脸,轻咳一声。 桓容很快回过神来,他毕竟见惯了皇帝的容貌,回神还算迅速。 皇帝静声吩咐:“明日回宫。” 桓容愣住。 按照计划,他们至少还要在外停留三日,京中别有盘算的人才会逐渐放下疑虑跳出来。 明日回京不是不行,只是未竟全功,未免可惜。 只是皇帝既然下了口谕,桓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多说半句,于是垂首应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景昀收回目光。 她的睫羽遮住眼底变幻的神光,望着远方山林中笼罩的云雾,若有所思。 . 四月,圣驾还京。 皇帝失踪只是虚惊一场,却有先帝朝诸皇子余孽沉不住气又看不清形势,意图借机搅弄风云,最终自然是一同被挂在了京城城墙上。 西明门外青砖缝隙中的血色未干,就又镀上了更为浓重的殷红,仿佛再也无法洗脱。 血色笼罩了整座京城。 然而消息灵通的人,目光却已经越过京城上空的阴影,停留在了九重宫阙之中。 皇帝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女人。 这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一时难以猜测这背后的意义,但历经先帝一朝,他们对于任何变化都拥有极强的戒心,因为那往往意味着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 景昀并不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望向皇宫,迫切地打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即使知道,她也并不在意。 年轻的皇帝没有对她的话阴奉阳违,将她的身份牢牢藏住,奉她为上宾,客气恭顺至极。 既然如此,景昀也很乐意给对方一点回报。 清晨,皇帝来到景昀所居的宫殿时探望她时,景昀赠给了他一颗珠子。 那颗珠子是她匆匆忙忙自谪下界时,储君塞给她的。 储君走得也十分仓促,身后跟着她的弟弟凤族少君,神祇的尊贵与排场被全然抛下,与景昀在坠天井前相见。 他们只来得及塞给她几件神器,三位仙神你推我让,争着让对方先行离开。 最后景昀实在推让不过,第一个站上了坠天井口,对着他们摆摆手。 储君对她道:“等我回来,立刻把你弄回来。” 景昀点点头,没有多问,倘若储君回不来,又该怎么办? 答案非常明了。 她从坠天井中一跃而下,耳畔罡风几乎要撕裂她的仙体。 谪仙还算仙人吗?景昀想。 或许还算,或许不算。 但无论有没有回去的那一日,她都不后悔。 景昀回过神来,对皇帝道:“我借你一分仙力,算是报酬。” 她将那颗承载着她一分仙力的珍珠递了过去。 皇帝微怔,而后拜谢。 “不必,你既然以上宾之礼供奉我,我赠你一些回礼并不算什么。”景昀顿了顿。 她不该牵涉红尘之事,为自己沾上分毫因果,但玄真道尊高居中州道殿数百年,从不怕因果缠身误了飞升。 那么谪仙景昀又怕什么。 于是景昀平静道:“不得借此仙力滥杀。” 她话中只说不得借她的仙力滥杀,但皇帝又怎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皇帝垂眸轻轻嗯了声:“我明白。” 景昀不允皇帝泄露她的身份,皇帝却也不可能真在一位仙人面前拿出君主的架势,于是改掉了所有自称。 景昀不再多言。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你的灵脉是不是有些问题?” 早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夜,她就看出皇帝用射月弓杀死那名供奉时,体内灵力流转滞涩,倘若那名供奉修为再高些,皇帝便会面临极大的麻烦。 皇帝未露讶异,点头道:“是,我幼年时受过些伤,灵脉断裂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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