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事涉前朝,多说半个字都是犯禁,孔秋一向嘴严。 但面前这位安国夫人,到底是不同的。 皇帝的亲生母亲,是先帝元后江氏。 江后在时,贞慧有度,德行昭彰,敢于劝谏。但偏偏先帝登基后日益暴虐放纵,对江皇后的劝谏极为不喜,先是逼死了江皇后所出的太子,累得江皇后产后血崩而死。 江皇后死前,指派自己的亲信女官前去侍奉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江皇后留下十二位女官,或死或叛。 到皇帝登基时,只剩下两位女官还活着。 这两位女官都是既忠心耿耿又绝顶聪明的人物,对皇帝来说,名为主仆,实际上与长辈并没有区别。 正因如此,皇帝初登大宝,忙着杀手足外戚、追封生母兄姐的同时,还特意下旨,册封两位女官为国夫人,以酬多年来抚养照料。 两位国夫人中,奉国夫人年老思乡,离宫回乡安养晚年;安国夫人却是既无亲眷,也放心不下皇帝,留在了宫中,皇帝下旨以太妃待遇奉养。 对待安国夫人,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孔秋便低声道:“是呢,皇上发作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为的是……” 后面的话实在不好宣之于口。 或者说,即使人人心里都清楚,却绝不适合说出来。 皇帝登基之后,杀完了与他争位的兄弟,恢复了生母兄姐的待遇,株连了诸皇子的母家。 然后,他拒绝以帝王之礼为先帝下葬。 “……那些御史说,大行皇帝是父,皇上是子,自古以来,哪里有子议父过的道理?” 安国夫人连声冷笑:“好一群忠孝之臣,而后呢?” 孔秋脸上浮现出一点像是想笑又强行忍耐的古怪神情:“皇上道,尔等臣议君过,又是什么道理?” “那群御史便道,规劝君王、直言不讳乃是御史应尽的职责。” “皇上听了便说,好一群忠良死节的臣子,只是不知这样忠良死节的臣子,是怎么在先帝朝时保全性命的呢?” 安国夫人一呛,蓦然咳了起来。 孔秋忍笑道:“皇上此言一出,那群御史可不就是进退两难,无法回话了?” 朝中臣子都是从先帝时熬过来的,那时真是提着脑袋上朝,出门前要令家里人备好棺材。 先帝喜怒无常,兼之性情暴虐,有时好端端忽然心血来潮,朝会中途随手拔了天子剑,就要动手杀人。 品行忠耿、纯良贞直的死节之臣,不是早早被贬谪,皇帝如今还没来得及起复,就是早被先帝杀了全家。 这些御史今日也不知被谁挑唆,要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试探新帝态度。 安国夫人问:“皇上怎么处置了?” 孔秋神色不动,指了指城墙的方向。 安国夫人眉头紧皱。 她原本是江皇后身边的女官,江皇后还是江家小姐时,她便服侍皇后,从皇帝出生时又开始侍奉皇帝。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皇帝对她而言便是亲生骨肉一般。 人心总是偏的。 即使皇帝杀人无算,在安国夫人眼中,也只是个年幼丧母失姐的孤苦孩子,怎么看怎么怜惜。 她不在乎皇帝杀人。 她的小姐死了,太子死了,公主死了,现在小姐只剩下这么一点血脉,谁都不能欺负他。 她只在乎皇帝的名声。 皇帝是个多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和先帝那个疯子背上同样的恶名? 倘若可以,安国夫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替皇帝背负骂名。 她笑容敛去,忧色渐起。 孔秋何等机灵,存心想要打断安国夫人的思绪:“夫人,皇上午睡醒了,您进去吧,外面太热。” 安国夫人毕竟上了年纪,被孔秋打断思绪,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多问,只想起自己来时的原因,本能地往里走去。 内殿的窗下摆着一张小榻。 窗扇微开,殿内香炉中馥郁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拂,仿佛尽数落到了榻边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的皇帝轻袍缓带,一手支颐,黛色的广袖落下,堆在肘间,露出一截如凝霜雪的修长小臂。 他就那样静静坐在窗下榻上,凝望着窗外的方向。黛眉微蹙,仿佛有思绪万千。 不待安国夫人拜倒,皇帝已经转过头来,温声道:“夫人何须这样客气。” 他的称呼有些生分,事实上却只是延续旧例。 皇帝还不是皇帝时,安国夫人只是女官,皇帝称呼她们这些照料自己长大的女官们都以官职相称。而今皇帝成了皇帝,安国夫人有了外命妇的品级,自然要以更高的品级称呼。 安国夫人早习惯了,并不觉得如何,笑呵呵站直了身,在一旁侍从搬来的锦凳上坐下。 皇帝道:“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天热,仔细中暑。” 安国夫人急急道:“听说小郡主找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是。” 安国夫人当即喜极而泣,喃喃道:“老天开眼,公主的骨肉竟能找回来,若能亲眼看着小郡主平安,真是让我现在死了都甘愿。” 皇帝的姐姐和颐公主同样是安国夫人看着长大的,感情极深。 闻言,皇帝道:“姐姐若能得知,必定不愿夫人作此不吉之语。” 安国夫人忙抹去眼泪,点头道:“好,我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皇上,小郡主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皇帝道:“在路上了,三日后到,朕会亲自去迎。” 安国夫人立刻道:“这可不行,哪里能让你冒险出去,宫里有皇宫大阵,外面可没有。” 皇帝去年九月登基,今年改元。不过短短数月,已经遭遇数次刺杀,幸亏皇宫大阵拦截了修行者,单凭普通人的手段很容易被皇帝看破,因此才没有出大事。 眼看安国夫人着急起来,皇帝温和地同她说了几句,糊弄住了安国夫人。 直到安国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清明殿,皇帝才收敛起温和的神情,静静望着窗外的天空。 孔秋不算特别聪慧,若非他的干爹当年拼死救护过年幼的皇帝,断然当不上皇帝的近身内侍。但他有个好处,就是极其忠心,大着胆子劝道:“皇上,现在出宫确实危险,小郡主三日后便到,左不过是晚那么一点时间……” 皇帝仍然静静地看着窗外。 此时,他与京城传闻中那个极似先帝,心如蛇蝎的年轻皇子完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了。 他换了只手支起下颏,袖摆落下,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目光幽然如一池秋水。 ——当然不止为此。 皇帝淡淡想着。 他的笑容从唇边一点点蔓延开来,最终整张秀美的面容都因此变得极为生动。 然而孔秋却无端生出了无边了寒意。 因为那笑容美则美矣,却像是一张毫不掩饰的虚假面具,诡谲无边。 . “道理我都懂,但是……为什么是走东城门外?”新晋三品侍郎、天子近臣桓容好奇发问。 他倒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敢管到皇帝头上,而是走东城门明明不是最好的选择,那里的官道直通山林,地形复杂,极其容易遭遇埋伏。 然而皇帝沉吟片刻,却忽然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桓容为这意想不到的答案愣住,下意识追问:“什么梦?” 皇帝轻声道:“我梦见东方的云端之上,白昼流星掠过天际,入我怀中。” 【作者有话说】 开了段评,可以试一下~ 下章7日更,景昀开头就出现,本章没出来主要是想铺垫一下现在的背景,让他们相遇更合理一点。本来番外是隔日更,但是这个番外有四章,所以从7日连更三天,每天6000+,过年前更完这个番外,然后恢复隔日更。 顺便预警一下,江雪溪现在看上去正常但是很快就不会那么正常了,毕竟他从小在神经病先帝手下长大,还独自拿着夺嫡剧本杀了大堆兄弟登基。 下个番外仙界日常,主打平淡快乐甜蜜的正文后续。
第125章 127 IF线(二) ◎建议和明天的大章一起阅读。◎ 东方的山林雾气朦胧。 忽有风来, 吹开雾霭片刻,露出山林深处一座陈旧的道观。 那座道观已经极为老旧,房梁上积压着数不尽的灰尘, 在雾气里显得灰蒙蒙的, 砖瓦梁柱均已老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产物。 道观中的神台上空空荡荡,唯有一层厚厚的积灰。 没有神像、没有神牌,什么都没有。 忽然, 神台上的虚空之中, 仿佛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虚空中撕裂出一道漆黑的裂缝。 裂缝逐渐变大,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现在裂缝深处。 紧接着,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现在了空中。 那是个雪白衣裙的少女,容貌清美至极, 身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云雾。 那层云雾如烟般缥缈,隔绝了部分真实。 倘若长久凝视着她,就会发现没有人能记住她清美至极的容貌, 甚至对于这袭白裙的记忆也会逐渐淡去。仿佛她并非红尘中人, 凡人根本无法透过她衣裙之上披着的云雾看到真实。 少女本就不是红尘中人。 她落在了神台之上。 这里原本空空荡荡, 唯有灰尘。 然而当她停留在神台之上时,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认为,她本就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是她的道观。 这是她与人间的唯一联系。 少女离开神台,来到地面上。 她赤着雪白的双足, 足尖始终不曾触及地面,就这样一步步凌空走了下来。 她四下打量,神情平静如水, 眼底却隐带怀念与好奇。 因为这里是她的道观。 这个世界是她的世界。 . 三月二十七, 圣驾离宫。 三月二十九, 京外急报忽至。 ——圣驾于玄阳山遇刺,皇上失踪。 刚从京外寻回的小郡主已经送到了皇帝面前,此次皇帝失踪,小郡主也一同失散了。 只是这时,朝中哪里还有人会在意小郡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个地方。 一是宫中,二是玄阳山。 皇帝少年登基,身边最受重用的近臣有几位,这几位近臣在圣驾离京前,一同轮值外宫文思阁,用意昭然若揭——皇帝要他们代为监视朝野。 先帝生前,皇帝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五,一向是先帝最偏爱的皇子,性情极似先帝,多疑毒辣、喜怒无常、任人唯亲。自他登基后,身边的亲信全都得登高位,不止是天子近臣,亦是朝中重臣。 有这几位近臣全力坐镇,朝中尽管风起云涌,短短几日内却暂时出不了大乱子。 玄阳山才是最多势力汇集交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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