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娘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第二日早上景昀和慕容灼起来,两人到一楼大堂里慢吞吞喝粥。景昀嘱咐慕容灼:“等喝完粥,我要出去一趟,虞州风俗特产不同,你可以自己上街看看。” 慕容灼问:“你去做什么?” 景昀说:“打听一下虞州东南方向有没有奇闻异事。” 慕容灼立刻反应过来:“在东南?” 景昀嗯了一声:“东南方,我现在对虞州的皇朝变迁、地形地貌不熟悉,去做些了解,你自己先去玩儿。” 慕容灼兴致勃勃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景昀想了想:“你知道怎么买灵石吗?” “零食……不就在点心铺子里吗?”慕容灼给出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景昀再一次感受到了鸡同鸭讲的无言以对。她顿了顿,好在慕容灼迅速找回了正常思路:“哦哦哦,是那个灵石啊。” 慕容灼很诚恳地对她摇头:“不知道。” 景昀对此毫不意外:“是我忘记教你了,灵石一般有专门的交易点,我多年没去过了,等我今天出去找找,找到了带你过去看看。” 慕容灼连连点头,她拿帕子沾了沾唇,抱住景昀的手臂:“阿昀你真好!” 慕容灼只是缺少经验,并不是傻子,这一路上景昀有意无意教了她不少东西。两个姑娘孤身在外,不管是住店采买,还是交际谈吐,都是有很大学问的。更有比如寻找不对外开放的流通渠道,用最节省灵力的小法术发挥出最大效果,这些都是玄真道尊年轻时多年历练积累下来的经验。 诚然,凤族尊贵的王后殿下等闲用不着这些技巧,但谁能保证永远用不上呢?慕容灼很领情,觉得景昀虽然口口声声说请她下来帮忙,但实际上对她的提点就足够报酬。 景昀先提醒她:“很多年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找的到,如果找不着或者太浪费时间,我们就不去了。” 慕容灼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喝完粥,二人各自分开。 景昀沿着长街向前方走去,微风吹拂过面颊,云罗随着风而轻轻颤动。 她看不见,却能凭借神识感知到身旁发生的一切。 年幼的小童大笑着跑过;路旁的摊贩和顾客拉拉扯扯;面团浸入油锅嗤啦一声响,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对夫妇拌着嘴走过,只是为了争执家里那盆蝴蝶兰该谁浇水。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一间点心铺门口,小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脆,央求爹娘给她买上一包糖莲子。 景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幼的纯华在山下路过点心铺的时候,也是恋恋不舍地站在旁边,看着排成长队的人群想要一笼金乳酥。 那时候景昀很不理解,她自己虽然为人师尊,却并不懂小孩子的心思。道殿里奇珍异宝珍馐美味数不胜数,为什么偏要在点心铺外排长队买点心? 纯华左手牵着她,右手拉着师兄的衣摆摇晃恳求,像棵扎了根的小树站在原地不想走。路人善意地笑,说小姑娘馋成这样,当爹娘的就给她买吧。 到最后,还是江雪溪像个普通人一样,在队伍末尾排了半个时辰给纯华买了笼金乳酥。 而景昀带着纯华,在点心铺对面的酒楼吃了半个时辰,等金乳酥买回来,纯华已经吃不下了,却还是很小心地拎在手里,另一只手牵着景昀,走在景昀和江雪溪中间,左顾右盼张望着从来不曾见过的中州风光。 景昀的唇角倏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停顿片刻。却没有走进点心铺,而是脚下一转,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走了下去。 “金乳酥还是中州做的最正宗。”景昀想,“还是等来日回中州岳山道殿时,再去山下买一笼金乳酥给纯华吧。” 那孩子小时候非常柔弱,怕黑怕冷怕孤单,刚搬进云台那几个月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候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景昀。 有时半夜景昀在榻上闭目静修,能听到纯华的足音哒哒哒从庭院中穿过,跑上台阶停在她的房门口,然后很小心地敲敲门,带着哭腔问:“师尊我能不能进来和你一起睡,我会很乖的。” 景昀四岁入道殿,被凌虚道尊收入门下。她从小性格就非常幽僻冷淡,以至于凌虚真人忧心忡忡躲在暗处观察她很久,生怕景昀在兽潮里吓出阴影留下后遗症。 所以对她来说,纯华这种非常容易亲近依赖他人的孩子简直可怕。景昀一度怀疑自己凭借眼缘收下纯华是个错误,她娇小幼弱,过分依赖景昀,而这绝对不是道尊首徒需要的品质。 但不管怎么说,纯华还是跌跌撞撞长大了。 飞升后的很多年,景昀常常趁夜坐在宫殿顶,远处银河闪烁着动人的光辉,横亘天庭无边无际。她开始长久地回忆从前,怀念师兄、怀念师尊、也怀念纯华。 她收下纯华时,刚刚继承道尊之位,那时她能信任的好像只剩下师兄。 纯华来到道殿时还那么小,就像景昀当年一样。 论起天赋,纯华并不是最顶尖的一个孩子,但道尊收徒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景昀只看眼缘。她看着纯华,刹那间好像恍惚地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景昀有段时间常常闭关,纯华眼泪汪汪地扒着门框目送她进后山洞府。江雪溪看得好笑,就把她抱出去玩,顺便代替景昀给她授课,等景昀出关再把纯华送回去。 ——江雪溪。 景昀从颈间勾出银链子,一手握住下方垂吊的月华瓶。 下界之前天君欲言又止,很怕她找不齐师兄的神魂从此心灰意冷,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直到现在景昀想起来,都深觉天君的表现着实有趣。 不会的。景昀想。 她修道的意义在于修道本身,从她飞升那一刻起,她求道的本意已经实现,道心就已经臻至完美坚不可摧。即使找不到师兄,也不会真正意义上毁掉她的道心,所以天君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毫无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先天神明和飞升仙人修行道路截然不同而产生的极大误会。 但如果师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景昀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 神魂伤处似是感知到她此刻的心绪,再度泛起锥心蚀骨的剧痛。景昀极快地眨了眨眼,并不因此有丝毫动容。 景昀早就习惯了,在飞升之初的百余年里,神魂的剧痛有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直到百年后才慢慢好转——神魂的伤处无法愈合,好转不是因为疼痛消散,而是因为她习惯了。 她可以习惯神魂的伤处,可以习惯再也无法视物的眼睛,却没有办法习惯师兄离开。 从她四岁拜入凌虚道尊座下起,江雪溪就成了她的师兄。比起日理万机的凌虚道尊,江雪溪对她的照顾教导反而更多。她飞升那年三百一十岁,而江雪溪陪伴了她三百零六年。 师兄本身就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即使是在他故去一千年后的现在,如果还有当年的故人相见,也依旧能从景昀身上捕捉到江雪溪的影子。 景昀在一家书局门前停住步伐,抬头看了看牌匾,略感意外。驻足片刻,她走进去,在柜台上笃笃轻叩两记。 直到这两声叩击响起,书局伙计才发现柜台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雪衣少女,她面貌寻常,眼前覆了条宽约三指的白绫。 景昀道:“我要见你们掌柜。” 伙计脸上堆起了圆滑的笑:“哎,姑娘有什么事跟小人说就行,掌柜外出,暂不方便。” 景昀平平淡淡道:“故人今在否?” 伙计起初微愣,脑中灵光一闪,忽而想起道殿数日前秘密传往各州分殿的消息,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接上了暗语的后半句:“芦叶满汀洲?” 下一刻他跳起来往后跑:“贵客稍等!” 片刻之后通往书局后院的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白白胖胖一脸和蔼的老头走出来,那伙计垂手跟在后方。 老头来到景昀面前,声音听上去平白无故让人想起没睡醒的水獭:“敢问尊驾是从宣州来么?” 果然! 景昀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张三真人将她送还春风渡一事报至道殿,而后道殿传讯各地,通告了她的存在,说不定还命令分殿寻找她的踪迹。 “是。”景昀毫不遮掩。 老头面色不变,但景昀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慎重:“在下姓白,在虞州分殿当值,请问尊驾有何贵干?” 景昀说:“我有几个问题。” 一炷香之后,景昀带着从白姓话事人口中得到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局。 景昀对容安城的地形不熟悉,不过她曾经亲临过人族与魔族、妖族对峙的前线,甩掉跟踪者的本领堪称登峰造极。她头也不回,脚步轻轻穿过几条小巷,转瞬间身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景昀掸掸袖子,十分满意。 既然从虞州分殿的人口中捞到了消息,她今日出来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大半。于是给自己再次变幻容貌,准备寻找灵石交易点。 灵石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出产灵石的矿脉大半由道殿组织开采,还有一部分掌握在名门宗派、修行世家手中。为了避免灵石分配严重失衡,道殿会对各州灵石矿脉出产的灵石进行重新规划分配。 道殿在各州主要城池设有灵石交易点,由道殿开设的交易点中更为安全、灵石的数量与质量都很丰富,唯一的缺点就是进出需要出示在道殿或各分殿开具的证明。 景昀当然没有证明,也并不想去试探一下千年来后辈们对证明的查验是否严格。因而她要选择另一条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大部分修行者又心照不宣的途径。 灵石地下交易点。 景昀年少时下山出任务,师伯师叔、师兄师姐们都很乐意指点她,教了她一些不太上得台面,偏偏又很实用的技能。 譬如寻找此类地下交易点。 说是灵石地下交易点其实不太准确,实际上,这里交易的并不只有灵石。 千年过去,道殿各处暗点没有太大改变,地下黑市的进步倒是翻天覆地,景昀找了半天才找到黑市的入口。 黑市的入口是一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饭馆,进入它的后厨,就会发现地下别有洞天。 景昀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下,每走一步都能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越发浓重,石阶上布满青苔,两旁的石壁上甚至渗出了水珠。 然而下到石阶底端,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一扇巨大的黑色大门矗立在景昀面前,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会显得异常渺小。 巨门缓缓打开了。 景昀面无表情,心想这一套故弄玄虚的手段倒是千年未变,实在无趣。 她见过的奇珍异宝、阴邪物件都太多了,自忖这扇门后无论有什么,都不能令她有丝毫动容。于是景昀从从容容迈进了巨门,任由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只泰然自若用神识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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