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扬为首的天枢小队给出的建议是,通过塞钱的方式请禁卫统领放行,这支禁卫军长期驻守在此,可以钻些漏洞弄一两个人悄悄进去。 说实话,这个建议是很中肯可靠的。但阵法效果因人而异,建议自然也因人而异,景昀不愿也不必和禁卫打交道,大摇大摆带着慕容灼走了进去。 定山陵内漆黑一片,唯有特定的几个位置闪烁着明亮灯火。 天上又飘起了细雨,地面起伏不平,很快积起了数个小小的水洼。雨滴缠绵地擦过二人衣角,没有留下半点湿痕。 江雪溪曾经带景昀来过定山陵,不止一次。那时定山陵神道宽广,翁仲矗立,神道尽头殿宇巍峨,供奉着齐国历代帝后的牌匾。 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灼的目力极好,即使此处伸手不见五指,她也能清晰地辨认出满地狼藉。焦黑破败的断壁残垣横在脚下,地面隐约能辨认出青砖铺设的痕迹,却已经碎裂不成样。 景昀沉默地走在前方,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出半个字来。 雨忽然又下得大了,狂风呼啸而过,回荡起阵阵余音。 远处黑暗中闪烁着明亮的灯火,那是轮番戍卫的禁卫军们所住的值房。光影晃动,禁卫军们感受到雨势渐大,一个个忙着往值房中跑,风里传来他们的声音。 “雨下紧了,快走快走。”“这鬼地方吓死个人,什么玩意,风声和鬼哭没两样。” 不知是谁一边奔跑,一边调笑:“这地方不就是个巨大的坟头么?说是‘鬼地方’还真没错。” 其他人顿时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雨声中断断续续七嘴八舌骂了好几句,一窝蜂扎进值房里去了。 景昀合上眼,静静回想各处陵墓的位置,一张定山陵舆图在识海中徐徐展开,记忆中神道、殿宇、陵墓次第浮现。 这些记忆早已变得生疏,却还是缓慢地浮出了水面。片刻后景昀睁开眼,朝着和值房光亮处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这里。”景昀轻轻地道。 其实她不必说的,漆黑的夜色里,慕容灼凝视着面前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 ——思陵。 石碑后,是一个巨大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深坑。 这个深坑大的离谱,大到称之为坑其实很不合适。事实上它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深坑,而是怀陵地宫的残余部分。如果目力好到极点,还能从坑中凌乱的碎石砂砾中,隐约辨别出墓室的位置。 当年梁末帝纵火焚烧掘开地宫,已经将定山陵毁得差不多了。而后变故履生,梁末帝保不住自己的脑袋,无人戍守的定山陵自然也保不住其中的陵墓。 一拨拨‘有心人’光顾此处后,好不容易魏国皇帝宣称承继齐国正统,把它的残迹保护起来——当然,魏国皇帝自己肯定也秘密派人再度挖掘搜查过——立下了碑石,才能留下这么一个深坑。 景昀的眼睛分明看不见,但她的目光依旧朝向石碑方向,‘注视着’怀陵下方一行行镌刻用以解释补充的小字,那里有两个熟悉的名字。 惠帝齐臻,定国侯齐宁。 思陵不远处是怀陵,怀陵前同样有着这么一块石碑。 ——端静皇后、章怀太子、镇国和颐长公主,还有齐臻和齐宁。 拂微真人江雪溪高坐云端,为天下尊崇,但他真正承认的骨肉血亲,不过寥寥五个而已。 景昀忽然想起,师尊决意传位给她的时候,道门中有许多人不赞同。其中一部分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居心和盘算,更不是死守长幼先后的迂腐之辈,他们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拂微真人的性格更合适。 的确,玄真道尊留给世人的印象,从来都是无喜无怒冷若冰霜,世人对她无上敬畏,甚至不敢抬首多看一眼。 师兄却不然,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所有人如同春风拂面般轻松愉快,从而不由自主生出喜爱敬慕来。 很少有人能察觉到,江雪溪那春风拂面的柔和背后,其实是极致的无情。 太上忘情,自然无情。他看一个人,和看一朵花、一株草、一把剑并没有任何区别,因而也就不会有任何怜惜喜爱。 在景昀的记忆里,师兄最后一次情绪剧烈波动,便是惠帝齐臻和定国侯齐宁双双身亡之时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师兄流露出半分失态。 景昀握住了月华瓶。 她既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剧痛,神魂间的吸引也不见了踪影,显然江雪溪的神魂碎片不在这里。 慕容灼只观察景昀神色,就明白了,禁不住感叹:“如果你们生在南方九百世界就好了,找起来应该简单很多。” 身为仙界天官,景昀掌管南方九百世界,因此只要她愿意,她的每一句话,在南方九百世界落地时便会化作秩序,从而成为制约那方世界的无形律令。 所谓言出法随、口含天宪,不过如是。 如果这是南方九百世界,景昀想找江雪溪的神魂碎片,就可以借助秩序之力,要容易很多。 景昀无情地指出:“飞升仙人所任官职,不得与其出身世界相关——如果我出身南方九百世界,现在掌管的就是另外的世界了。” 慕容灼久不任职,早已淡忘了种种条例,闻言恍然大悟:“对啊!” 她顿了顿:“你师兄的神魂碎片是不是不在这里?” 景昀微露失望:“是。” 还没等慕容灼字斟句酌地开口安慰,景昀已经蹙眉道:“接下来可能有点麻烦。” 慕容灼善解人意道:“皇宫里有强者坐镇,潜进去是有点麻烦……” 与此同时景昀说:“镜湖行宫我没有去过,位置不大好找……” 慕容灼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茫然道:“不是先去皇宫吗?” 景昀摇摇头:“先去镜湖行宫,师兄的神魂更有可能在那里。” 慕容灼一头雾水,她直到现在都没弄清镜湖行宫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景昀列出了三个最有可能的地点,镜湖行宫是其中之一。 “镜湖行宫是什么地方?”慕容灼问,“你师兄不是在皇宫里出生的么……嗯?” 她的目光忽而一顿,把自己问到一半的问题忘记了:“等等,你师兄的姐姐,为什么姓商?” 景昀疑惑道:“什么?” 短暂的诧异后,景昀若有所思,神识从石碑上一扫而过,果然只见石碑上镇国和颐长公主七个字后,跟着‘商素’二字’。 石碑上并没有刻意省略姓氏,如惠帝齐臻,定国侯齐宁。于是慕容灼理所应当地把商当做了姓,诧异道:“你师兄厌恶厉帝,因而改随母姓,章怀太子姓齐,长公主姓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怎么还各不相同?” 景昀哦了一声:“商素是公主的名字,她没有姓。” 慕容灼奇怪道:“没有姓?” 景昀回过头,朝前走去,慕容灼连忙跟上,只听景昀淡淡道:“因为厉帝废黜了她的公主封号,将她贬黜为庶人,直到齐臻登基,才再度追封她为镇国公主。” 她微一思忖,又严谨地补充:“公主不是孤例,不止是她,端静皇后和章怀太子,同样被削除封位,死后简薄下葬,都是齐臻登基后追封的。” 慕容灼下意识道:“只有你师兄……” 景昀说:“只有我师兄,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封位,自然也没被削过。” 作者有话说: 开始揭晓师兄的出身经历啦!
第54章 54 谒金门(八) ◎江雪溪的母亲,曾经是齐国的皇后。◎ 景昀第一次听江雪溪提起他的亲眷, 是在她拜入凌虚道尊座下后,一个惊醒嚎啕的深夜里。 凌虚道尊性格使然,他没什么架子, 比起师尊更像朋友, 从来没有长辈的样子,所以师徒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但他这种性格不是没有弊端,景昀入门不久, 凌虚道尊就心很大地闭关去了,把年幼的景昀丢给江雪溪来养。 景昀年幼时,本性中冷淡的一面就已经初露端倪。她不是个合群的孩子,父母足足生有六个子女,前面有伶俐聪慧又是父母第一个孩子的长姐、父母寄予厚望希望能顶门立户的长兄,还有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辰的三姐, 以及备受宠爱的幼子。 在这种情况下, 即使景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受限于她的性格,也很难获得父母过多的关注。但事实上,景昀是六个儿女中最受宠爱的那个,父母对她的关注不但分毫未少,反而最多。 年幼的女童再如何早慧, 也不可能意识到父母的宠爱背后隐藏着什么。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四年千娇百宠的岁月,而后在那条即将倾覆的日行舟上猝不及防, 直面了父母最□□的私心。 那不啻于一把没入她肺腑的钢刀。 所有人都以为她年纪小, 过分的沉默只是因为在妖兽潮中惊吓过度。她父母的诛心之举固然可恨, 但这孩子才四岁, 能懂什么呢? 这种误解也有景昀天赋太好的缘故, 她被带回道殿后, 立刻成了各路长老真人哄抢的对象,最后凌虚道尊凭借地位胜出,很迅速地把她带回了云台,之后立刻闭关去了。 旁人统共没见过她几次,除了洒扫云台的弟子能隔着很远偷看她几眼,要和景昀多说几句话都没机会,自然也不会发现她的问题了。 只有江雪溪意识到了不对。 一个深夜里,江雪溪从藏书阁回来。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他朝游廊相反的方向走去,绕过大半个云台,停在了景昀的房门前。 深夜寂静,游廊两侧的夜明珠照亮了房门前的空地,江雪溪立在柔和明亮的珠光里,静静等候了许久,直到女童嚎啕的哭声渐低,几近于无,才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唤道:“师妹,是我。” 善于克制对于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来说,无疑是一项有用的能力。但对于幼小的、稚拙的孩子而言,往往意味着痛苦的累积。 江雪溪推开房门,打开雕花的立柜门,黑暗中他看见柜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年幼的景昀抬起头,面颊上泪水纵横。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稚嫩面容上,此刻写满了惶然悲切。 她赤着脚,眼眶红肿,小小一团缩在柜角,那幅模样非常可怜。 江雪溪立在柜门前,陷入了刹那的沉默。 他望着柜子深处缩成一团的师妹,目光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望见了另一个惊惶年幼的身影。紧接着他伸出手来,柔和地道:“来,阿昀。” 江雪溪把景昀从柜子里挖出来,拧了块手帕给她擦脸,倒了杯甘露等着景昀慢慢喝完。然后把哭累了的小女孩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问景昀:“睡得着吗?” 景昀怯生生地攥住他的衣角,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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