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溪在床边落座。 月光溶溶如水,自窗外倾泻而入,为他侧颊镀上了一层寂寥的银光。他半边身体映在月光里,半边身体却隐没在床前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中。 这个晚上,尚且年少的江雪溪给他睡不着的小师妹讲了个故事。 “你知道齐州在哪里吗?” 景昀茫然地摇头。 江雪溪道:“从中州道殿向东,化神境全力御剑,三日可以抵达,如果愿意再多走一日,便可以来到齐州最富庶的城池,那里是齐国的京城,叫做齐都。” 那是江雪溪的故乡。 江雪溪的母亲,曾经是齐国的皇后。 之所以要加上‘曾经’两个字,是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废黜了她的后位。 皇后姓江,闺名至柔。父亲告老前官至太子太傅,素有清名。江皇后十五岁那年,先帝替太子齐澈聘娶江至柔为太子妃。几年后皇帝驾崩太子齐澈登基,太子妃依循旧例晋封皇后。 ‘至柔’取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皇后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她为东宫正妃时,便以贤德著称,不但将东宫打理妥当,亦能参谋政务、提出见解。 无论从哪方面看,江至柔都是个非常完美的太子妃。 太子齐澈却很厌恶她。齐澈登基时,甚至一度动起了另立皇后的心思,朝臣们大力反对,才不得不遵循旧例立太子妃为皇后。 ——但从以后发生的事来看,如果江至柔当初被贬斥为嫔妃迁居别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做太子时,还要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英明模样。事实上最初他比起他的父祖两代昏君,确实很有明君风范,因此皇帝登基之初,除了弄出一件意图贬斥太子妃的争端,其他时候朝臣们还是很满意的。 然而,皇帝这幅明君的面孔,只艰难维持了不到两年。 坐稳帝位后,皇帝本性中残暴多疑、纵情享乐、嗜血冷酷的一面尽数暴露了出来。登基第二年,他下旨选秀,采选六百秀女入宫,在齐都大兴土木,开始修筑行宫。 群臣劝谏,皇帝却置之不理,甚至变本加厉。朝政全都抛下,日日乔装打扮外出嬉游,看见美貌女子,也不管情愿与否,是否出嫁,尽数抢回宫中。 当时有个性情刚烈的美人,大骂天子无德,抵死不从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皇帝大怒,要将她全家下狱处死。 江皇后正怀有身孕,前去劝谏,皇帝恼怒,收回了皇后统领的戍卫,将江皇后禁足宫中。 齐国皇后别称‘小君’,有资格参与御门听政,可以代替皇帝批阅奏折,拥有自己的戍卫——尽管皇后戍卫的人数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但这毕竟是小君权力的一部分,是皇后地位的象征。 皇帝剥夺江皇后戍卫之权,正如抽在皇后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明晃晃将他对皇后的不满昭示天下。 江皇后自幼跟从父亲,学习为臣之道。她并不闲置皇后的权力,反而积极前去顺兴门参与御门听政,为皇帝出谋划策,在皇帝任性行事时上表劝谏,而这恰恰是皇帝最厌恶的。 他需要的皇后不是妻子、不是臣子、甚至不能是人,而应该是一条温顺的狗,伏在他的膝头谄媚讨好,百依百顺,但这恰恰是江皇后不可能做到的。 江皇后被禁足后,皇帝行事愈发变本加厉,从前他只是像父祖一样荒淫,现在已经开始滥杀朝臣,只要敢在他兴头上行使劝谏职责的朝臣,轻则贬斥下狱,重则满门抄斩。 皇后被禁足的太过仓促,只来得及匆匆令宫人朝她的一双儿女传话,要他们小心谨慎,明哲保身。 没有皇后从旁斡旋劝谏,仅仅三月之后,皇帝携美人在宫外嬉游时,公然放出鹰犬扑击闹市,致使踩踏死伤无数。而皇帝高坐酒楼之上,看着下方闹剧哈哈大笑,随侍心中不忍,委婉劝谏,皇帝大感扫兴,不快至极,竟要将其满门抄斩。 江皇后所出嫡长子,太子按捺不住,前去求见皇帝,意图求情。皇帝大怒,扬言要废黜太子。 当年皇帝登基时欲贬斥皇后,尚且需要在朝臣的压力下低头,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更何况,也没有朝臣敢于劝谏了。 臣子死谏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大部分皇帝都顾惜声名。哪怕皇帝的父祖,昏庸归昏庸,到底也还要几分颜面。可如今帝位上这个疯子不同,他是真敢把劝谏的忠臣全家送到地下去的,哪里还顾惜什么声名颜面,只管自己随心所欲。 太子被废,幽禁府中。 三月后,皇帝宠妃郑昭仪进言,说太子心生怨望。皇帝恼怒,竟不派人查证,便将太子赐死。太子的同母妹妹和颐公主跪在郑昭仪宫外苦苦恳求,终究没能挣来回旋的余地。 太子被赐死的那日,江皇后早产了。 她承受着长子被杀的巨大痛苦,挣扎了一日一夜,生下了幼子。此后血流如注,女医欲入内诊治,江皇后却不准,只命人去请皇帝。 她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跪在皇帝脚下,鲜血浸透了半边地毯,将所有人赶了出去,因此也就没人知道皇后和皇帝说了什么。只知道皇帝离开后不久,皇后就薨逝了。 有人猜测皇后恳求皇帝善待她的儿女,因为皇后薨逝后,皇帝没有将新生的五皇子交给任何一个妃嫔抚养,反而令和颐公主照顾弟弟。 但这个理由并不太站得住脚,因为皇后死后,皇帝剥夺了她一切死后哀荣,将发妻最后一点尊严都踩进了地里。如果皇帝真的还愿意听取江皇后的恳求,没有道理对皇后刻薄至此。 不过江雪溪倒是觉得,江皇后确实为自己的一双儿女恳求了皇帝。 在他还没有离开皇宫的时候,姐姐曾经不止一次反复叮嘱他:不要出现在皇帝面前。 这是江皇后在生命尽头留给她们姐弟的最后教导。 江皇后留给女儿的话并不多,因为和颐公主赶来时,江皇后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她抓着女儿的手,眼底没有半分光亮。 “我这一生,想要当贤臣贤后,却不能劝谏君王;身为女儿,令父亲忧愤而死;做了你们的母亲,却无力保护孩子……和颐,你们姐弟要活着。” 皇后的眼泪从眼角大滴大滴滚落:“我尽了为臣为妾的本分,纵然今日丧命,也不因此而后悔,但……但我的孩子,母后只想让你们活下来,不要像母后一样去触怒皇帝。” 和颐公主失声痛哭。 皇后道:“母后知道你痛恨郑氏,我也恨她,她出言陷害你的兄长、我的延儿,若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但郑氏只能出言挑唆,却不能动摇皇帝的心意,如果皇帝对延儿没有杀心,那么郑氏即使舌灿莲花也没有用——所以,你不要试图报复,皇帝对延儿有杀心,对你们也不会有半分慈爱。今日能杀延儿,明日就能杀你们姐弟,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让他想起你们。” “要千百倍的恭顺,要远远避开皇帝的视线。活下去,我的和颐。”皇后的手越来越冷,眷恋地最后望了一眼女儿稚气未脱的小脸,又望了望身旁啼哭的襁褓婴儿,“母后希望你们都能活着,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连一个没有母亲的嫡出皇子都容不下……那你保护自己就够了,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害了自己。” 她的手猝然跌落,头偏向一侧,没了气息。唯有眼睛还睁着,睁得很大,凝望着和颐公主,眷恋的神色还残留在脸上。 和颐公主失声痛哭,皇后身旁,新生的五皇子同样扯着嗓子开始嚎啕。 公主把襁褓中的弟弟抱进怀里,脸埋在襁褓中,泪水长流。
第55章 55 谒金门(九) ◎建议和明天那章一起阅读◎ 江皇后叮嘱和颐公主避开皇帝的视线, 这确实是深知皇帝秉性的金玉良言。 ——皇帝心性乖戾残暴,行事全凭喜恶,追求享乐肆无忌惮, 很少过问朝政, 却仍然能将大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凡是胆敢劝谏阻拦他的人,无论朝臣宗亲,都一概严刑处置甚至下狱抄斩。但只要能逢迎取悦他, 皇帝也从不吝啬高官厚禄、珍稀宝物的赏赐,因此尽管皇帝动辄杀人,许多妃嫔朝臣两股战战,却仍然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他忙着作乐、忙着杀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后宫三千佳丽, 前朝小人幸臣, 占据了皇帝绝大部分时间。因此只要和颐公主姐弟二人远远避开皇帝视线, 不被他想起来,在皇帝的注目时兢兢业业扮演一条乖顺的狗,足以提心吊胆地存活下去。 江皇后和他夫妻多年,对皇帝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她自己没有办法为了性命就弯腰折节谄媚求活,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无论如何不希望自己年幼的女儿和新生的幼子再丢掉性命。 失去母亲和兄长的庇护后,和颐公主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听从母亲临终前的教导, 带着襁褓中的五皇子避居长乐宫。平时寸步不出宫门, 偶尔听到皇帝二字立刻露出恭顺濡慕的神色,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熬到了五皇子三岁。 原本齐国皇子皇女新生时, 都会请齐州分殿的弟子来帮忙检测天赋根骨。但皇帝性情残暴倒行逆施, 道殿铁律不得插手王朝更迭红尘俗事, 却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喜恶。 因此自皇帝登基以来,再也没能请动过齐州分殿的人,他索性招揽了几个散修为皇室客卿,皇子皇女们检测天赋,都由客卿出手。 不过天赋高低和血脉显然没有什么关系,尽管齐氏皇族一直标榜自己血脉尊贵无匹,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高阶修行者,这一代皇子皇女同样如此。 江雪溪是个例外,他天赋奇绝、幼年早慧。和颐公主早发现了这一点,她很想给江雪溪测根骨,却根本不敢去请客卿。 当年太子被废,郑昭仪从旁挑唆,致使她的兄长惨死。这三年里不是没有人试图朝长乐宫中伸手,幸亏江皇后留下了几个忠心可靠的人,与和颐公主一同将长乐宫守得风雨不透。而和颐公主竭力低调,看上去不足为患,她们渐渐也就顾不上理会长乐宫了。 江皇后死后被废,和颐公主和五皇子姐弟的地位就变得非常尴尬。他们失去了中宫嫡出的身份,却依旧因为生母做过皇后,而受到其他有子嗣妃嫔的忌惮敌视。 和颐公主出生时,江皇后还是太子妃,当时皇帝还是太子,还曾经对她端起过慈父的模样。当年和颐公主新生不久,太子就依照旧例请齐州分殿派人为她检测根骨。 她明白,现在皇宫中的这些客卿,远远不能与齐州分殿的仙长相比。检测根骨的水平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后妃无法买通齐州分殿的仙长,却能买通这些客卿。假如五皇子真有些天赋,她们姐弟也未必能听到一句真话,说不定连第二日的朝阳都看不见。 和颐公主想不到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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