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郎中夫妇在诊室内忙得不可开交,用药,针灸,能用的法子都用遍了,小娃却依然不肯醒来,小手小脚冷如冰块,无论室内的炭火烧得多旺,仍是一点回暖的迹象都没有。 老郎中再次掰开小娃的眼皮,又仔细把了脉听了心跳,终是重重叹了口气,冲妻子摇摇头:“不中用了。憋久了,又冻着,这小身板哪里扛得住。” 郎中妻子也叹气,扯起袖子轻轻擦着孩子的脸:“这么小的娃……怎会搞成这样?没瞧见送来的人?” 老郎中摇头:“开门就没影儿了。” 两口子又是一声叹息。 “我给娃洗洗干净,你找件好点的衣裳。”郎中夫人摸了摸那冰凉的小脸,“还没把这世间看清楚呢,就没了。唉,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 “好,我去找。”老郎中说着,又瞅了小娃一眼,“长得真是好看,眉心里还有颗朱砂痣,很福气的长相呢,真真可惜了。” 老两口一时无话。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似是有人踩到了外头的碎瓦片。 “谁?”老郎中一惊,快步走去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雪花打进来。他半眯着老眼一看,黑黢黢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得一团模糊的黑影正从院墙上越过去。 “有贼?”郎中妻子紧张地问,“咱们这儿又没有值钱的东西。” “不知,都没看清是不是人,许是一只大野猫也不好说。”老郎中揉揉眼睛,关上窗户,回头道,“明天去报官,看看能不能寻到孩子的爹娘吧,可怜见的。” “嗯。” 一夜过去,郎中夫妇赶早便去了官府。 官府一番查办下来,却也并无结果。最近并无哪家来报孩童失踪,这小娃身上也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告示贴了好些日子,也不见人来认领,最终只能按无主孤儿处理,埋在了郊外的坟地里。 郎中夫妇去坟前烧过一次纸,此事完结。 不过一条无人认识的生命,不过一座孤坟,至此再无人提及。
第2章 十年后。 年初三,清晨。 桃夭睡眼惺忪地提着一桶特别调配过的草料往马厩走。有一匹马拉肚子,这两天她一直小心照看着,生怕有个闪失,万一哪匹马在她手里升了天,司狂澜会把她也送上天吧…… 好在也没有违背规矩,治妖不治人,马可以治。 还没走到马厩前,远远地便瞅见有人站在一片薄雾里,状似亲昵地摸着马脸。 再走近几步,背影越来越清晰,白衫黑披风,身上没有半点多余的颜色,站姿一如既往地挺拔,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从头到脚都不见一丝混乱,只是个背影而已,旁边还是马厩这样谈不上美感的地方,却也出众得很,雾气缭绕中,竟还隐隐有几分仙气。 他……回来了?!桃夭心里跳快一拍,但很快便按下这一刹那的紧张,大摇大摆地走到对方身后。 “丁三四在的时候,府中马匹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故。”不等桃夭开口,司狂澜回过头看她一眼,淡淡道,“麒麟身体强壮,天赋异禀,能行五百里不歇,出生之后从未染疾。你要如何跟我解释?” 她其实想过很多种司狂澜从洛阳回来后他们相见的场面,但怎么都不该是从讨论一匹拉肚子的马开始…… 他应该是刚刚才回府吧,凑近了才看见他发丝间都起了霜,鼻尖也冻得通红,一张脸多少有点风尘仆仆的倦意,怕不是连夜赶路回来的?这天气骑马赶路,没冻死只能靠八字硬吧。可他这么着急赶回来做甚?她早就拐弯抹角向苗管家打听过,苗管家说他们再早也得初七才回,万一在洛阳玩得高兴,过了元宵再回也是可能的。 可今天才初三……他总不会是感念到他的麒麟马拉肚子才着急回来的吧?也不可能,马又不会烧纸…… 桃夭脑子里迅速胡思乱想一通,却在与他四目相接时,老老实实回答:“前天……呃……它吃了一块年糕。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还是枣泥红豆馅儿的。我哪儿知道天赋异禀的它会因为一块年糕拉肚子。” 司狂澜听罢,没说话,转身拍了拍麒麟的脑袋,严厉道:“你素来吃不得甜食,她给你你就吃?再不守规矩,回头被这女子害死都没处说理去。” 听听啊,这是大过年该说的话吗?! 桃夭把手里的木桶往地上重重一放,指着麒麟的马脸道:“你给你主人说句实话,那年糕是我主动给你的吗?不是你趁我不注意从我手里一口叼走的吗!亏我还给你配药治病,马就能不讲良心了?” “有哪个杂役是边吃年糕边打扫马厩的?”知道真相的司狂澜也毫不让步,“就只有你如此散漫。” “我不吃年糕难道吃草?”桃夭一叉腰,仰头瞪他,“我给你喂出来的马,哪一匹不是肥肥壮壮的,你就非要吹毛求疵!” “错就是错了,还要顶嘴。” “我在跟你讲道理!” “一个吃不到烤肉都要满地打滚的人在跟我讲道理?” “我只是坐在地上,没有打滚,你少污蔑我。” “有区别?” 两人交织的视线差点就激出火花来。马厩里的马儿们晃着脑袋看着外头两个人,马脸上全是问号。 最终,司狂澜不再理会她,转身离开前抛下一句:“罚半个月工钱,小惩大诫。” “吵不过我就扣钱?”桃夭气得跳脚,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司狂澜你混蛋!” 司狂澜回头,笑笑:“辱骂雇主,再罚半个月。” 桃夭抄起木桶,都举到半空了,到底还是忍住了……一个月工钱已经飞了,再赔个桶不是更亏!她从来是个理智的人,嗯,理智!理智! 她深呼吸一口,恨恨道:“你说扣钱就扣钱?我找苗管家说理去!” 那头,司狂澜忽然又停下步子,转身问道:“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可还合心意?” 还要插一刀?桃夭攥紧拳头,心说莫生气莫生气,挤出个笑脸道:“我退回那个红包能换一个月工钱吗?” “自然不行。”司狂澜仍是那淡淡的样子,转回头时,却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仿佛心愿达成,恶作剧得了逞。 桃夭当然看不见这个短暂的笑容,只恨不得把木桶里的草料全塞他嘴里。 早知……就不盼他回来了。自作自受! 可是,这又气又不那么气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看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就算他们之间从无好话,可是能面对面吵一架……居然也还怪高兴的? 情绪忽然就不由自主变了样子……桃夭皱眉,用力拍了拍自己脑袋,暗骂了一句有病!哪有跟人吵架还能高兴的!定是起太早了脑子还不清醒。 这时,急促的脚步传来,苗管家一路小跑而来,跟司狂澜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司狂澜点点头,旋即加快脚步离开。 桃夭飞快地把草料添到马槽里,赶在苗管家离开前追上去。 “他要扣我一个月工钱!”她哭丧个脸拉住苗管家,指着甩开他们一大截的司狂澜,“就因为我打扫马厩时吃年糕!” 苗管家笑出来,摇头:“你们呀,好些日子不见了,一见面就不能好好道个恭喜吗?” “让他说恭喜还不如教我养的马说呢。”桃夭撇撇嘴,“一大早的吓我一跳,还以为见鬼了!” “二少爷天刚亮时到的,一回府便往马厩去了,我让他换件衣裳喝口热茶再去,他都不肯,说离家多日,不放心你……”苗管家突然一阵咳嗽,“不放心你养的马。” 桃夭眼神里的一丝惊喜瞬间烟消云散,耷拉着眼皮说:“您老话说完再咳嗽行不行。” 苗管家赶紧道:“不放心你也是真的,天晓得你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不,麒麟不就闹肚子了?” “都说了是它抢我的年糕!我才是自找麻烦,好心给他的笨马治肚子,还扣我工钱!”桃夭愤愤不平,“还硬塞给我个倒霉红包,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做哪怕一件让我顺心的事!” “哈哈,我就知道那个红包于你而言更像个炸药包。不过二少爷是好意,练字不光是练字,亦可长学问,修心性,你这丫头脾气烈得很,练字静心会有益处。”苗管家语重心长道,“而且那些笔墨纸砚都是二少爷精心挑选的,旁人想要还没有呢。” “哦……那我还得谢谢他呗。”听苗管家这么一说,桃夭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又朝前头努努嘴,“不是说他最早初七才回吗?” 苗管家眉头微微皱起:“年初一那天有访客,要递名帖,我说少爷要年后才归家,来人十分着急,求我想个法子,还说事关人命实在耽搁不起,我便按二少爷的吩咐,代他查看名帖内容,那事主与司府还有几分渊源,且他惹上的‘是非’的确离奇又严重,着实不宜耽搁,于是当天我便飞鸽传书去洛阳告知二少爷。” 原来是赶着回来解是非的……真难得能遇到他们办正事的时候。 桃夭想了想,突然问:“咱们府中还养了鸽子?” 苗管家哭笑不得:“咱们府中还养了狐狸养了鸡,养鸽子有何稀奇。不过数量不多,鸽舍放在偏院里,由几个有经验的小厮照看着,你没留意罢了。平日里它们出来放风,你也只当是寻常鸽子了。”苗管家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能全算是咱们府中养的。” 桃夭不解:“这话怎么说?” “那些鸽子本是年笙小姐养的。”苗管家道,“她说要两位少爷常在洛阳陪伴,很是过意不去,又怕万一少爷不在府中的时候有急事来找,便将她精心饲喂的信鸽送了一些到司府,这些鸽子对明月台的位置烂熟于心,就算放到千里之外也能准确回家,万一咱们这边有需要,也就不愁寻不到人了。” 一听年笙小姐四个字,桃夭的嘴角就快掉到地上了,但马上又捡起来,笑嘻嘻道:“年笙小姐真是细心呢。” “确实,以年笙小姐的身份,最难得的是她没有半分骄纵之气,倒是少见的温婉聪慧,善解人意。”苗管家很自然地说了一堆夸赞之词。看来在他心里,对宋年笙的评价是非常的高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宋年笙这般既富贵又貌美还不落俗气的可人儿,所有人都应该喜欢的。 桃夭除外……可是,虽然不喜欢,倒也谈不上讨厌,毕竟没有讨厌人家的理由。不过她总也忍不住去想,除夕夜司狂澜又送了她什么礼物呢?肯定不是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她那样神仙似的姑娘,必然文采斐然诗画双绝,根本不需要笔墨字帖这些多余的东西。而司狂澜看这位凡间仙子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得——在意,温柔,欣赏,反正跟看自己的那个鬼眼神完全相反就对了。 他们两个,大概永远都不可能有好好相处的机会吧。她心里一阵小失落,但转念又觉得相看生厌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是要走的,如此一来,走也走得开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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