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呀……”桃夭挠挠头,笑,“我们就是来时迷了一会儿路,但很快就找着方向了。” “你看你看,肯定有鬼啊!” “可不是,怎么看怎么邪门!偏我家夫人一点都不在意,不肯转头回去,非要赴宴。” “我们家老爷也是一样的不信邪。可我信啊!我现在怕死了,天晓得后面还会出什么怪事!我恨不得现在就跑了。”两个小厮一下子激动起来,又埋怨又害怕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桃夭笑笑,“兴许真的只是意外,青垣县身处偏远之地,道路崎岖些也是正常。晚上凉,二位还是早去歇息吧。”说罢便快步朝前头的林子走去。 “对,别自己吓自己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柳公子好心地拍拍他们的肩膀,“休息好身体,身体好了,自然就碰不到那么多怪事了。告辞!” 两个胆小鬼见他们大半夜还往林子里去,面面相觑,之前只觉得他家公子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没想到底下的随从也如此胆大,两人又嘀咕一阵,灰溜溜地回了房。 没了他们,驿馆周遭的最后一点动静都消失了。 月亮躲入了云层,夜里的凉意越来越重。 尾 杂乱的林间小路上,桃夭走得很慢,小心地辨着方向。 树林里也安静得可怕,连虫子的鸣叫都没有。 柳公子跟在她身后,皱眉道:“你说白天有家伙烧纸给你?” “对啊,就约在烟霞林东边的残碑前,不然白天我怎会那么高兴,这不顺路的事儿么。”桃夭淡定道,但又稍微有点不自信,“咱们现在是在往东走吧?” “是。”柳公子警惕地打量四周,“什么妖怪赶在这个时候找你?” “算是个大家伙了!”桃夭有点兴奋,搓着手道,“一只赑屃。” “赑屃?”柳公子想了想,“就是那些生来就大个子,啥事都不会只会傻傻给人驮碑的大乌龟?” “嗯。”桃夭点点头,“不过人家也只是长得像乌龟而已,你当驮碑是件傻事,却不知对它们这种大妖怪来说,碑可不是白驮的,尤其是为有大功绩的名人或流芳千古的事驮碑,年限一到,修为圆满,它们便可化身为龙,直上天界。百妖谱上说‘赑屃生自灵土之下,似龟而身巨,力壮,寿长,驮碑则成石,久则化龙’,你看,还有哪个妖怪能这么轻松,找块碑驮上就能去天界当龙了。” 柳公子撇撇嘴:“当龙有什么好的……天界的龙不是给各路神仙拉车,就是被派去协助打雷下雨,充其量算个神兽,比妖怪又好到哪里去。再说,驮碑就罢了,还得变成石头,一动不动地过上千万年,这不是遭了大罪吗。” “又狭隘了吧。”桃夭边探路边说,“龙一开始是神兽,但以龙身来修炼,相比其他种类,成仙成神会容易许多。你看天界昆仑,有不少大神的原身就是龙呀。除了天上,水域之中还有四海龙族,那些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态,蛇嘛,千万年来永远被龙压着一头,你酸它们也属正常。” 一团泥巴砸到桃夭身上。 “哎呀!我说错了吗!”桃夭反手拍着背上的泥巴,转身对黑着脸的柳公子道,“其实你们蛇族也有不少修成龙的,体型越大越容易,你努把力也是可以的!” “呸!谁稀罕当龙,我偏要当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既能上天更能入地,它们龙去不了的地方我都能去!”柳公子不服气道。 “好好,随你高兴。”桃夭嘻嘻一笑,“不过你要真变成龙了,我还舍不得呢。” 正说着,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问道:“前面是不是一块残碑?” 柳公子仔细一看,昏暗的月色中,确实站着一块约一人高的残碑,两旁的荒草纠集在一起,长出张牙舞爪的形状。 “是的。”柳公子左右张望,“不是个大家伙约的你么,哪儿呢?你来早了?” 桃夭也东张西望:“没有啊,我按时来的呀。” 但附近确实没有符合她想象的妖怪。 正奇怪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桃夭大人,您来晚了。” 桃夭一惊,立刻循声找去,最后竟在那残碑顶上的凹陷处里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只拳头大小的,通体雪白的小乌龟。 柳公子凑过来,指着这个比他手掌还小的东西:“这叫‘身巨’吗?” 桃夭自己也很茫然,不太确定地问它:“是你烧纸给我的?” “自然。”乌龟镇定地看着面前那两张愕然的脸。 “你是……赑屃?”桃夭拿手比划了一下它的大小,“你确定你是你父母亲生的?” “赑屃都是自灵土之下而生,无父无母。”它无奈道,“我只是比我的同族们略小一点罢了。呃,颜色也稍微不同,它们通常是灰白色,我更白一些。”说着它又有点恼了,“就算是同一个爹妈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能长得一模一样吧!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相信我是赑屃呀!” 桃夭扑哧一笑:“我姑且相信吧。”她伸手把乌龟托在手里,旋即皱眉,“虽然你本身就不是个热乎玩意儿,但未免也太凉了,跟冰坨子似的,你都干什么好事了,把自己的妖力耗损成这样?” 乌龟眨眨眼睛,慢吞吞道:“没事的,只要见到桃夭大人,纵是下一刻就死了,我也没有遗憾了。” 桃夭挑眉道:“你不觉得你烧给我的纸有问题吗?” 乌龟沉默片刻,说:“我只怕您不肯来。” 桃夭把它从手里拎起来,笑笑:“你是第一个烧纸给我,却不是求我来治病的妖怪。” “什么?它都成这样了,烧纸给你却不是为治病?”柳公子不解,“那它烧纸给你做什么?” 桃夭看着虚弱的乌龟,说:“它求我来杀一只妖怪。” 柳公子一愣。 乌龟还是用它缓慢的语速说:“桃夭大人除了治妖,不也要杀妖吗。我也不算强人所难吧……” 桃夭想了想:“杀妖倒是不难。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一只毫无交情的妖怪去杀另一只妖怪?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跟世上那些给钱办事的杀手一样任人驱遣吧?”她又扫了它一眼,“再说你还没钱给我。” 乌龟深吸了一口气,说:“从数天前开始,我就想尽了办法,阻止那些赴宴的人进入青垣县。可是我的力量太弱了,使出来的法子根本不能让那些人回头。所以,我只能用我最后的努力,孤注一掷,烧了纸给您。” “白天的‘鬼打墙’是你干的?”桃夭与柳公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乌龟坦承,“还有驿馆里那两驾马车遇到的事,也是我干的。” “为何不要他们到青垣县去?”柳公子不解,“可是那夜宴出了什么问题?” 乌龟叹息:“这些宾客都是当世的名流栋梁,我怕他们来得回不得。” 四周的温度好像突然变得更低了。 桃夭略一思忖,麻利地摸出一颗药来,然后也不管乌龟同意不同意,掰开它的嘴就塞了进去。 乌龟一阵咳嗽。 “不是救你的命,只是保证你在把事情跟我说清楚前不至于断气。”桃夭嫌托着它手冷,将它放回残碑上,问,“你要杀哪只妖怪?” 乌龟缓缓抬起头,说:“应凡生。” 赑屃.完 拾【芥灵】 楔子 我活了太长的时间,已经数不清我身上驮着多少这样的光了。
第1章 应凡生第一次亲手“处理”掉的,是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 准确说,那曾经是个少年。 对方已经倒下许久,他握刀的手依然不肯松开,刀柄像长在了他手里一样,还是阿爹过来掰开他的手指,将这把暂借给他用的刀拿了下来。 傍晚的荒野闷热异常,头顶上干巴巴的枝叶窒息地挤在一起,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少年躺在温热的烂泥地上,眼睛不甘心地睁着。 他早上明明吃了三大碗饭,可现在却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在粗糙的老树身上,慢慢滑坐下去。 乌龟从他的背囊里探出脑袋来,看了看,又事不关己地缩了回去。 “习惯了就好。”阿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过去合上了少年的眼睛,“我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比你狼狈多了,差点让对方逃了,幸好还有我爹善后,然后他给了我一记大耳刮子,骂我没出息。” 他抬头看着阿爹:“以后,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了吗?” 别人的夏天,是纳凉闲聊,游泳戏水,是冰镇的瓜果与嘹亮的蝉声。他的夏天,却只能是一个死去的少年,将来还会是别人…… 阿爹沉默片刻,坐到他身旁,小心擦拭着刀锋上的痕迹,笑:“还有春天冬天秋天可以愉快地过嘛。” “阿爹,我们家真的从千年前就只做这一件事吗?”他垂下头,不想再看面前那个失去了生命的躯体,“为何不让别人来呢?我不信只有我们一家能做这件事。” 阿爹往刀上呵了一口气,问:“落刀的瞬间,你难受吗?” 他点点头。 即便知道真相,可看着他们倒在刀下的模样,依然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能好受,现在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那便是了。”阿爹收刀入鞘,“既已知道这滋味,何必再让旁人来承担。” 他不说话了。 “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千年前偏是我们家发现了端倪,天命也好巧合也罢,就算是咱们家老祖宗多管闲事吧,这管都管了,就不好撒手了。”阿爹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起来吧,把他葬了。他孤身一人,这儿又是荒山野岭,只怕等不到人来发现他了。” 那些当他们是杀人凶手的家伙,应该还没有谁发现,他们埋葬的亲人会在死后四十九天时,化作一堆黑色的散沙——如果他们挖坟开棺的话,一定会在极度的诧异中再哭一次。 被那个洞盯上的人,便再不是人了。 那个在他家后院里的,被伪装成一口井的洞,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更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怪物。 阿爹说,千年前,应家的祖辈偶然在一片野地中发现了一个洞,那时它不过一个人头大小,很不显眼地躺在一片高高的杂草中。地上有洞算什么奇事吗?当然不算。可身为术师的应家人还是发现了不妥的地方——这个洞,就像生在地上的一道伤口,用什么法子都无法使其愈合,无论往里头填多少土,无论铸造多坚固多重的盖子,都无用,所有施加在它身上,希望能掩盖遮挡的器物都会在短时间内消失,他们曾以千斤重的铁块压于其上,可第二天这铁块便不翼而飞,四周连个渣都找不到。诧异之余,他们确定这个洞在有力地对抗任何试图消灭它的方法。而历来擅天文星象的应家人也意识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洞是个暗藏于天地间的隐患,虽暂时看不到什么祸害,然应家世代相传的手札秘籍中有云——“地有残,则天必缺”,意思是若地上有这样不可愈合的“伤口”,说明天上也有一块对应的残缺。一旦有个万一,必有天下苍生不可承受之灾,至于具体是什么灾祸,倒没有更多的描述。于是,应家祖辈决定留在附近,看守观察,若它安分守己就罢了,一旦有任何不对劲的变化,他们也能及时筹谋对策。然后,这便作为应家的秘密,祖祖辈辈守了下来。其实他们也曾对一些同道中人提过这件事,可对方都笑他们小题大做,有这时间守着一个小洞,还不如想想如何能在术师界闯出更大的名堂来,而不是终日抱着祖上留下的旧书,空有一身观天测地的本领却不用在正道上。瞧瞧那些出名的同行,哪个不是被帝王贵胄们重用,名利双收,流芳百世,再看看你们应家的人,只靠给人算卦占卜赚点小钱,连一间好房子,甚至贵点的衣裳都置办不上。清贫也就罢了,整天把精力花在琢磨天地星象上却又不努力入庙堂建功立业,还真不如修个降妖除魔的大本事,哪怕不为钱,得一个为民除害的威名也不算浪费生命了。但,应家的人好像代代都是气人的死心眼儿,别人的“好言相劝”是怎么都听不进去的,钱随缘,名也无所谓,一千多年呐,居然真的就跟这个洞杠上了,哪里都不去。任沧海桑田人世变迁,他们就跟长在这里了一样,眼看着一片荒地变成村落,又在兴旺与战火中反复更替,然后慢慢走到现在,成为青垣县里一座普通的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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