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完,却撇撇嘴说原来连乌龟驮碑都要挑有名的来驮,然后就把缓缓拿出来,对着它的脸说,你将来可不能去驮别人的碑。 缓缓冲他翻了个白眼。 阿爹差点笑死,说这么个小玩意儿,连个碗都驮不住。他瞪了阿爹一眼,说也许它以后会长大的! 阿爹看着缓缓,那你要它跟我们一样,一生都无缘自由,守着一个地方到死? 他愣了愣,随口一说罢了,自己哪里想到这一层。 阿爹抬头看着夜空说,若吃尽苦头能换来飞升还好,可你想啊,飞升为龙哪有那么容易。千万年时间变数太多,如果在修为还未够圆满的情况下,它背负的石碑倒了塌了,那它便是功亏一篑,从此只能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破石头,被迫留在同一个地方,生生世世孤独下去。就像我们应家守着这个洞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以我们的能力还能守住它多久,也不知道我们家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也许我们会输,也许我们终有一天能找到赢它的办法,而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也必须舍弃自己的自由,去争取一个不确定能否达成的“功德圆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跟赑屃差不多,那个洞就是我们世世代代驮在背上的碑,只是这块碑太坏,我们千年来想的都是怎么把它从背上甩下来,砸个粉碎。 阿爹很少跟他说这么长的话,他似懂非懂,反而是缓缓听得很专心,一对小眼睛都在发光似的。 一阵风吹来,汗湿的身子微微发凉,他无意中瞧见阿爹仰起的侧脸,这个被青垣县所有人当成吊儿郎当的骗子的男人,在这个月夜下微微红了眼睛。 他忽然想,应家的缩地之术,能在瞬间跨千里之遥,旁人应该特别羡慕,可也许阿爹想的,却是有朝一日可以不用那么匆忙来回,步行,骑马,坐船,用各种漫长的方式,无牵无挂走过天地四季,悠闲地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擦干净脸上的尘土,拈走沾在衣裳上的野草或者花瓣,再沏一壶好茶,而不是带着永不卸下的戒心,去后院查看那口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心情的“井”。 回去吧。阿爹站起来,脸上又是他熟悉的神情,淡定,轻松,像骗子得手了一样笑眯眯的。 熟悉的光在眼前闪烁开来。 今年,他们的夏天在这里结束了。
第2章 从白天到现在,他终于做了决定。 深夜,他偷偷溜出家门。 今年的冬天非常冷,非要冻死几个人一样,连历来温暖的青垣县都逃不过去,甚至还下了一场雪。 此刻,稀疏的雪在地上被人踩成薄冰,他选了一身最暗的衣裳,在夜色中也要挑最不起眼的角落行走。目的地是南街上的“贺氏百草”,青垣县里最大的药铺。 这么晚去买药?当然不是,去偷药。 白天他去买过的,可人家不卖他。 入冬之后,阿爹病了,擅天地星象之术又如何,能以梦魂丝千里除恶又如何,凡胎肉身,该生病还得生。先是咳嗽,然后发烧,再然后连躺下去都难,总是喘不过气,吃饭也吃得越来越少。 他有些害怕,阿爹好像从没有跟吃药有关的经历,他总说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有些什么小毛病,他做些奇怪的汤水喝了,竟也真的没事了。 现在看来,只是巧合。 大夫说情况不太好,然后讲了一堆他听不太懂的术语,总之就是想要断病根,只能试试看千年老参熬制的补气救命汤,还说尽快找来为好,越拖越严重。 他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千年老参的珍贵。他拿了家中所有的钱,一大早便跑去“贺氏百草”,想在青垣县里得到这个东西,只能寄望这里。 药铺的老板自然是认识他们父子的,但他跟别的乡民一样,对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他们是起早贪黑赚辛苦钱的人,最不喜他们这种游手好闲靠一张嘴诓骗他人赚钱的家伙。 他很着急,一去就把所有钱推到老板面前,说不够的话他再想法子,只要能买到千年老参,多少钱他都给。 老板虽不喜他们父子,但毕竟是等药救人的顾客,总不能拒之千里,而且他带来的钱,也并没有差多远。 他喊来自己的妻子,让她去库房中查看一下。 妻子回来说,今年进了三支老参,已经卖出两只,现下剩的一支,也被钱员外预定了,说是三日后来取。 老板对他摊手,你听见了。 他说他愿意加钱,两倍三倍都行,绝不食言,只求今天能把老参给他。 老板夫妇一口拒绝,说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能坏。 他急了,脱口而出,钱员外他昨天才见过,红光满面根本没有生病,我爹是真的病了! 老板夫妇虽有些尴尬,但还是咬死规矩就是规矩,谁先给的定钱,东西就得给谁留着。 他知道钱员外是青垣县里数一数二的名流,家中富裕自不必讲,据说他的儿子还在京中为官,可算是青垣县的脸面了。 他给老板夫妇跪下,他从没跪过谁,阿爹不让,说好结果都不是跪来的,别委屈了膝盖。应家只有他跟阿爹了,就算他身上没有应家的血脉,他也是阿爹的儿子。 老板夫妇还是摇头,让他另想办法。 他皱眉,站起身,出门前又回头问一句——如果今天来找你们的,是比钱员外一家厉害得多的人,你们依然会守规矩吗? 老板夫妇愣了愣,不等他们回答,他已然出了药铺,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 阿爹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他如实说去了药铺,但没买到药。 阿爹说买那玩意儿作甚,浪费钱,莫听那庸医的话,不过小病一场,等天暖些自然就好了,还说药铺老板没什么错,先来后到本就是规矩。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不会等天暖的。 药铺的后半间便是库房,不算大,药材却多,空气里弥漫着混乱的气味,他举着一个火折子,紧张而迅速地翻找。 先治好阿爹的病,回头就算被他打一顿也无妨,只希望念他头回做贼,不要打死他便是。 然而,都还没瞧见老参在哪里,便被老板抓个正着。 该当他运气不好,老板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半夜在楼上睡得好好的,偏又想着库房里有几味药好像入库数目不对,非要过来清点了才能安心。 他背靠着柜子,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脸上蒙着面巾。 可一条面巾又哪里能阻碍老板迅速认出他呢。 愕然,愤怒,老板厉声质问。 他的心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只反复说自己是救人,不是故意来偷药,他还把装着钱的袋子放到地上,请求老板把老参给他。 听到动静的老板妻子也跟了过来,见自家店里进了贼,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出来。见来者是他,更气,两口子顿时将各种平日里忍住不说的重话一股脑地砸了出来。 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可见平日里是缺管教的。 你爹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也难怪你半夜当贼,有样学样罢了。 做不做你的生意我们说了算,哪能不卖就来偷的? 就算钱员外拿老参来泡酒,那也得卖给他!你当他们跟你爹一样游手好闲吗,你今天踩过的路都是钱员外他们掏钱修的!要我说,那老参泡在钱员外的酒瓶里,也强过吃进你爹的肚子里! 也许真的只是夫妻俩不经脑子的气话,但年少的他听来,却是字字如刀,扎得他鲜血淋漓。 你们只瞧见有人修路,却瞧不见有人拿一辈子的时间去保护不相干人的性命……就算你们不知道,阿爹平日里又做错了什么事呢,他只是没有做到被你们当作“脸面”,你们看不起他罢了。 一道火焰从他瞬间愤怒的心里点燃,迅速烧遍他全身血脉,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像是从密封太久的牢狱中狂奔而出,踩碎了他所有的清醒与理智,也攫住了他平静善良的灵魂。 “你们没资格这样说他!” 他冲上去,一手一个,狠狠掐住了老板夫妇的脖子,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瞬间弥漫出墨汁般的黑雾,眼睛再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漆黑的,想要吞噬一切的洞。 从胳膊到手指,好像晒在盛夏最热的光线里,由他而起却并不由他控制的力量,将老板夫妇化成了两团尚来不及散去的灰烬,他们的脸上还保持着惊愕的神情。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要给心中的愤怒找一个出口。 砰一声响。 他被人一脚踢开了去,重重撞在柜子上。 现在好像能看清东西了,他眨了眨恢复正常的眼睛,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脸如死灰的阿爹。 他都不知阿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闯进来的。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药铺的小伙计在喊谁在那里,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吵着要爹娘的声音。 阿爹来不及多想,朝空气中划出一道光,一把拽着昏昏沉沉的他跳了进去。 应家的缩地之术,从没有被用得如此狼狈过。
第3章 不知名的密林中,他木然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对面,阿爹握着刀,看他的眼神跟看那些丧命在他手中的恶人几乎一样。 他的身子微微发抖,嚅嗫着说:“我只是想拿那支老参……我带了钱去的。我没有想过要杀他们,真的没有!我只是生气他们讲那样的话……我只是想让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从见到他到现在,阿爹一句话都没有说,病容加上复杂的情绪,让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可怕。 “阿爹,你别生气了,身子本就不好。”他咬咬牙,硬是不让自己倒下去,反而扬起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既然他们因我而死,你杀了我偿命,我愿意,我不躲。”他闭上眼,扭过头去,既犯了弥天大错,交出性命也是应该的。 嗖的一声,一道冷冽锋利的气流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然后便是当一声响。 阿爹的刀,深深插进树干里,力气太大,树叶如下雨般飞落。 那头,阿爹突然蹲下来,两只手插在头发里一阵乱抓,又狠狠锤了几拳,咬牙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扑过去拉住阿爹的手,惊慌道:“阿爹你莫这样,我错了,你杀了我便是!我不配做你的儿子。” 阿爹拼命摇头,拉下他的手,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听好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年的一念之差!”说着,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阿爹!”他赶紧轻拍阿爹的背,“你现在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可以找个地方躲一会儿。” 阿爹却拽住他不肯松手,等自己平复下来,才喘着大气坐下。他不敢多说话,更不敢掰开阿爹的手,只能跟着一起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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