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得非常尽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残骨在她的大快朵颐中晃荡不止,好几次他都盯着那块骨头入神,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天铁便再没有现过身,如果它是一只那么凶猛的妖怪,又怎的落到如今这落魄模样?他有些遗憾,吃完这顿饭,他应该永远没机会问到答案了。 一个肉末煎饼转眼就被她咬掉一半,还来不及咽下去,她无意落在窗外的目光骤然一惊,旋即便整个人咻一下缩到饭桌下头,腮帮子被煎饼塞得鼓鼓囊囊,却连嚼都不敢嚼一下。 这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他埋头看桌子底下:“你这是……” “嘘!”她赶紧竖起手指,费力地把饼子吞下去,小声道,“外头那个大胡子走远没有?” “大胡子?”他抬头望窗外一瞧,看了半天才在往来的人流中发现一个身型矮壮,留着络腮胡的黄衣男子,此刻正在一处卖干货的摊档前挑挑拣拣。 “你说的可是那身着黄衣的男子?”他问。 “是!”她几乎用气声在回答,生怕被外头的人发现。 “他在斜对面买鱼干儿呢,没走远。” “买鱼干儿?” 她赶紧从桌下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趴到窗户下头,露出半个脑袋看过去,发现对方确实在买鱼干儿,直到那人买完并且离开之后,她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抹着头上的冷汗回了原位,嘀咕道:“吓死我了。” 他十分不解:“是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她尴尬地笑笑,脱口而出,“看岔了,还以为是他又追来了呢。” “他?”他又朝窗外看看,大胡子已然消失在远处,他转回头,盯着大口喝茶压惊的她,“光是相似的人都让你怕成这样?” 她喝光整碗茶,打了个饱嗝,又朝外头瞟一眼,答非所问:“没事的,认错人了。” “那晚给你换衣服时,我看到你身上有许多旧伤痕。”他本也不想追问了,奈何嘴巴不听话。 那也是无奈,即便是夏天,也不能让一个伤者穿着湿衣裳躺着,船上又没有一个女人,他只好抛开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替她换衣服,就这样还被那突然跳出来的熊头骂了一顿,说他动作太慢眼睛还乱看,非逼着他把灯熄了才准许他继续,实在无语。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看到了她脖子跟肩膀上的烫伤,以及身体别处已经看不出来历的旧痕迹,最可怕的是她手臂上还有一道颇深的刀疤,手掌上也有。 这些伤痕,他着实想不到为何会出现在她这么个寻常女子身上,他见过的各路江湖人士都没有谁是如此伤痕累累。 她抱着茶碗,目光落在空空的碗底,许久才抬头一笑:“我留了一封休书给我丈夫。” “啊?”他诧异,这就是她被伤害的原因?可他听说人类只有休妻一说,休夫……起码他是第一次听到。 “不过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休书啊,随便写的。”她故作轻松,笑嘻嘻地说,“总得给他一个交代,我不是逃跑,是离开。” 他看着她嘴角还沾着肉末的脸,估算着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真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救了我,我不骗你。我就是个大逆不道的女人。” 他沉默片刻,直言:“嘴上说不是逃跑,可我看你逃得很狼狈啊。” “这……”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离开那个人已经三年了,起初他确实四下找我,但都没有得逞。”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我只要走远再走远,以他的性子,早晚会放弃的。” “你走了多远?”他喝了一口茶。 “我老家在环州。” 他被茶水呛到。环州……北方的北方啊,离烟州足有数千里之遥! “你就一个人这么……这么走到烟州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也坐车的,牛车马车驴车,只要能捎带上我的,都成。”她老实回答。 “就为了躲开你丈夫?” “是离开。”她纠正。 “好吧。”他往她碗里添上茶,“那你那天怎会从水里冒出来?” “遇到两个贼人,他们抢了我的行囊,我所有家当都在里头。”她苦笑,“所以我怎可能不追呢,我跑得可快了!” “追到了?” “追到了!” “然后你们一定是纠缠起来,你必定打不过两个贼人,最后被人扔下海了?” “不是……两个贼人逃到船上了,我就跳下海去追,游着游着我就没力气了……我一路浮浮沉沉,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岸边的,头昏脑胀之下,依稀看到前头有一双脚,便想也不想就去抓了。”说到这儿,她自己都笑出来,“谁知把你吓个半死,实在抱歉。” 他哭笑不得,摆摆手:“算了,你也说了,不踢不相识。”说罢他又心生担忧,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她拍拍自己鼓鼓的行囊:“有钱,有新衣裳,继续走就是了。不过你放心,这回我再不能让人抢了。”说罢,她又拿起心口上那块骨头,故作神秘道:“而且我还有这个!” “这是何物?好像只是个骨头。”他装傻。 “是骨头,但不是普通的骨头。”她小声说,“它会发光!” “发光?”他继续装,“夜明珠萤火虫才会发光吧,一个骨头怎会发光?” “所以它不是普通骨头啊!”她把骨头放回心口,爱惜地摸了摸,“在黑暗处,只要我摸摸它,它就会发出银灰色的光,比油灯还亮。它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不得了的宝贝!有它在,再黑的地方我都不怕。所以,我的日子不会太坏的。” 原来,你只当它是个照明的玩意儿…… 既然她都这样讲了,那么他应该顺着她的意思表示放心然后祝她一路平安,在这张饭桌上结束跟她的一切缘分,这样才是整件事情的正确结局吧,起码在兄长眼里是正确的。 那就祝你前程似锦了,这句话已经到他嘴边了,出来却变成:“你刚才躲在桌子底下的样子,可没有你此刻表现得这般潇洒。”他顿了顿,“离开他三年了,还是这么害怕?” 她又喝下半碗茶,笑道:“也许再过三年就好了。” “若是被他找到,你会如何?”他再问。 她想了想,一吐舌头:“那此生就没有机会跟你坐在这里吃饭了。” 他勉强地扬起嘴角,附和她并不好笑的玩笑。这个女人,一直在用流于表面的轻松来化解心头无法释怀的恐惧,走远再走远……那得要多远才能走到她想要的安稳?而仅仅是走到烟州,她已经吃过多少苦头了? “为何那么想留在我们的船上?”他突然问。 她扭头看着窗外,入神地听着隐隐的海浪声,好一会儿才说:“我听人讲,咱们脚下的地其实很小的,真正辽阔宽广的,是海。你们的船那么大,一定可以到最远的海吧。” 原来,她只是执着于她还没有到达的“远方”而已。 他思忖片刻,对店小二道:“结账!”
第4章 “总之,船上是不是擦得一尘不染我不管,衣服洗得干净不干净我不管,饭烧得好不好吃我也不管。”兄长扶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看着遥远的海面,“人是你留下的,今后若出了什么纰漏,你一个人兜着,莫指望我来善后。” 他站在后头,不敢有半个不字,只小声说:“我知道留她下来是件头痛的事情,可再一细想,万一今后你也同我有一样的遭遇,比如不小心伤到了一个姑娘,有她在身边,起码换衣服换药服侍起居要方便得多。”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理由! 兄长猛然回头,眼神能杀人,从牙缝里蹦出字来:“我若能做出同你一般的蠢事,自己一早便跳海了结,哪还有脸站在身旁碍人眼!”说罢便拂袖而去,留他一人在甲板上吹风。 “行行,下回再有这事我就去跳海。”他撇撇嘴,突然又挠头,“可咱们俩就算跳了海也不会怎样啊。” 兄长重重地哼了一声,都懒得回头看他。 “她煮的饭真的不错啊!”他又大声补了一句。 那么,头痛归头痛,蔡鲤鲤还是被留下了,成为了他们船上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船员,只是兄长不肯把每个船员都有的铜牌发给她。 大概这就是兄长最后的倔强,好像不发那铜牌,蔡鲤鲤就永远不在自己的允许之中。但他无所谓,蔡鲤鲤更无所谓,能留在他们的船上,她已经高兴得要哭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延误了好几天的船终于离开了烟州码头。 而他们已然习惯了的踏浪行船的日子,多少变得不太习惯起来,开头那段时间,兄长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他,对蔡鲤鲤也没有半分温和的神情。当初他带着蔡鲤鲤回到船上,把她的情况悄悄说给兄长听,恳求他同意把她留下来,兄长考虑了足足一个时辰,然后跟蔡鲤鲤说了他最长的一段话,一是她可铁了心要留在船上工作,二是她可知上了船出了海,哪怕丢了性命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三是他们绝对不会因为她的性别而给她任何额外的照顾,以一个月为限,如果这一个月内她胜任不了自己的工作,哪怕只犯一个错误,立刻下船,永不复见。 面对如此严苛的条件,蔡鲤鲤没有半分退缩,她对兄长只有一句话:“我都知道了,我接受,谢谢船主。”神情严肃不过两秒,她转眼便欢喜地跑到他面前,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我以后能看见真正的海了!” 她是真的开心,豁出性命也值得的开心。 在风浪之中穿行颠簸的日子其实十分辛苦,还枯燥,十天半月乃至大半年都被困顿于小小一艘船上,睁眼闭眼见到的都是同一片海水,同一片阴晴不定的天空,耳畔只有风浪高低变化的声音,偶尔也有喝多了两口烧酒的船员,站在船头大声唱着跑调的歌,也有心里念着故乡某位姑娘的家伙,悄悄躲在角落里,把一张绣了花的手帕拿出来摸了又摸。 但不管众人私下有什么小动作,只要领了那块写着“斗”字的铜牌,在正事上就不能有任何懈怠,该出的力气一分都不能少,被他们雇佣过的人,没有哪个敢不服兄长的规矩。曾经也有对兄长出言不逊,甚至仗恃着自己高壮过人的身体与蛮力想动手的,兄长也不恼,只说船上地方小,打起来不方便,就掰手腕吧,若自己输了,这条船以及船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归对方,若对方输了,工钱砍一半,还要跪在船头喊五百次船主我错了。结果当然是所有人听了大半天的船主我错了……人类的力气怎么能与他们相比,虽然是很不公平,但兄长开的先例却起了极好的作用,此后船上无论发生什么争端,都以掰手腕定输赢,看似儿戏,却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船与人的安全。当然,船员们对兄长的服气,不仅因为他出众的首领魄力,更因为亲眼见过他在对付各路海匪时的强悍凶狠。做这行时间长了,遇到想杀人越货的悍匪的次数也不少,海匪基本都是亡命徒,要钱还要命,每每狭路相逢,冲在最前头的永远是兄长,匪徒们再凶悍,也不可能是一只斗木的对手。每次兄长还得在自己人面前装一装,不能表现得太厉害,偶尔还要故意吃上一刀一拳,免得被旁人看出他身怀异力。即便如此,在船员们眼中,他也是一等一的狠人了,有这样的家伙当船主,哪个还敢不服气。不过他们唯一觉得奇怪的是,这些穷凶极恶的海匪,若送官查办,最终也必落个砍头示众的下场,可船主却从不取他们性命,只往被打个半死的他们嘴里喂一种褐色的药丸,然后便放生了……船主也不瞒他们,说这种药丸是他得来的秘方,受伤之人服用后,光是吃饭走路就要费尽全力,打家劫舍只能是一辈子的妄想了。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对他们船主的敬仰与畏惧又多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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