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殊却抱着手臂,哼了声:“唉,何必如此警惕?我只是思乡之情罢了。我那帮好师兄、好师叔,真叫人怀念得很啊。” 乔胭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是她知道,被魔尊放在心尖尖上惦念的感觉,大概没人笑得出来。 思绪未定,脚下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震动,山梯旁日晒风吹,伫立了二十年的石碑被谢行殊单手拔地而起,像流星般飞速砸向山上的群宫。 一道蕴含了十足灵气的声音,含笑着响彻三十三重天上下。 “好久不见,诸位,我回来了。” 说不上狠话,像一声寻常的招呼。 然而就是这么一道声音,引起人心惶惶。眨眼间,被夜色笼罩的梵天宗灯火渐次亮起,惊醒了整座沉睡的仙山。 通天的青石长阶,一行弟子提着灯急匆匆山间逡巡。 谢行殊打了个响指,用明目张胆的障眼法把自己和乔胭塞进了队伍末端。乔胭越来越不明白他的心思了,对方却只懒洋洋勾了勾唇:“且等着。现在这梵天宗内,不用我添一把火,就已经热闹得吓人了。” 她敛眉心生疑惑,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又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这当老子的,可比儿子难对付多了,一经对比,乔胭再次深刻意识到谢隐泽随了他娘,就是个傻白甜,半点没遗传到他爹的狡诈。 很快,队伍到了重莲殿上。石碑坠在殿前的莲花池里,地砖皲裂,形容凄惨。 乔胭皱皱眉,不知是否是错觉,今日这重莲殿上阴森得紧,仿佛……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 流泉君坐在重重垂落的纱幔之后,听完禀报,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没找到?” 这个帘子,分明之前还是没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语气却并不是乔胭所熟悉的了。她想起前几日给流泉君送的信件石沉大海,这半年以来,父女俩通信的频率不算勤快,但流泉君基本事事有回应,且回信时间不会太长。思及此,乔胭觉出了几分古怪。 纱幔后方,那人轻点着太阳穴,喟叹似的语气:“行殊啊,还是这么调皮。且去找吧,他就在这重天之上。” 众人禀告,正要退下,大门未闭,轰然坍为两半,一道人影提着焰刀径直闯了进来。 “谢……” 乔胭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却发现嘴巴被施了法咒,说不了话了。抬头看去,上方的谢行殊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安静。”他说道,“好戏还没演完呢。” 所有人都知道,梵天宗和魔尊有着血海深仇,他离开万佛宫,必然会莅临叠月山。 谢隐泽从万佛宫不眠不休赶来梵天宗,却除了殿门前的石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四周的人影围拢过来,直直将他看着,警惕又麻木。谢隐泽视线一瞥,微微皱了皱眉,问座上之人:“乔胭呢?” 手指在座椅的扶手上不疾不徐地敲着。过了半晌,一道声音从纱幔后方传来:“我以为你回来,是要赶你师祖的葬礼。” 他的葬礼? 谢隐泽眨眨眼,忽然问:“薛长老呢?怎么没见他?” 不仅没见薛长老……陆云铮,薛昀,玉疏窈,叫他熟悉的一切人,都不在场。 流泉君:“你已经离了宗门,还关心宗内事务作甚,知不知道整个修真界都在等你出现?” 谢隐泽又探究地往纱幔内望了几眼,无果后,转身离开。然而就在他要踏出殿门的前一刻,流泉君在身后道:“乔胭没上梵天宗,你要找她,去别处找。” 他脚步一顿,顷刻间,他蓦然发难,蓬勃烈焰撕开纱幔,往深处汹汹烧去。 “流泉君可不会用这么事不关己的语气谈起女儿——你是谁?” 纱幔化为灰烬,簌簌落在莲花砖刻的地面,后方却是空无一人。一道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和流泉君的笑声渐渐重合起来。 “真敏锐,不愧是我养大的好孩子。” 暗处,乔胭的双眼蓦然瞪大。她记得这个声音! 殿上,谢隐泽眯了眯眼:“……上个月梵天宗就传出你的死讯了。” 那道声音蓦然阴沉起来,语气激动地暴怒道:“若是不这样传,你这逆徒岂不是要杀上梵天,再杀我一次?!你以为你的背叛我没有预料到吗,好在,我早就勘破了你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德行,做好了完全的最后手段……” 谢隐泽正要拔刀,不知看见了什么,从乔胭的视角看过去,他的背影蓦然僵住了。 乔胭再也忍不住了,拨开隐藏行踪的长幡跑了出去。 “谢隐泽!”她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当即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还未跑至近前,一柄燃烧着烈焰的长刀刀尖已经横在了她脖颈前。 “阿泽……”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瞳里有一种出离的冷漠,“你怎么了?” “七绝蛊。”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见乔胭离开,谢行殊也没有了隐藏的必要,他抱着手臂,散漫地踱步出来。 “从我离开梵天宗那年,老头就在炼这种东西,没想到,还真被他炼成了。” 乔胭不知道什么是七绝蛊,甚至,连本应该身死魂灭的青蛾道君还活着这件事,她也无暇关心,只是紧紧盯着谢隐泽的眼睛:“你还记得我吗?” 那细腻洁白的手掌,轻轻握住了焰刀,烫得她皮开肉绽,乔胭却没有放手。 “放弃吧,他已经没有神智了。七绝蛊需要很长的时间以蛇为引,慢慢种蛊,但此蛊一成,绝无抵抗的可能。” 乔胭想到了泅渡塔。想到了以压制凶性为由,被蛇池吞噬的小谢隐泽。 那双冰冷的瞳仁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震颤,然而很快就被深处的情绪吞噬,变回了面无表情。焰刀从乔胭掌心倏然抽出,带出滴滴鲜血淌落。 那道声音见到谢行殊现身,不仅不惧,反而格外畅快:“我的好徒儿,你总算现身了!当年,你可是我梵天宗最有前途的弟子了,为师精心栽培你,希望你成就无上大道,可你呢?为了一个女人,和师门反目成仇!” “可怜柳姬啊,她自刎在你面前,到死都不知道,原来你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你说,要是你不那么口是心非,早早把心意表明,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可怜的泽儿,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没了爹,没了娘……” 谢行殊眼中闪过浓郁的赤色。 以他的聪明才智,分明知道都是激他的话,可这一切从罪魁祸首口中说出,却让人无法保持理智。 他在万佛塔下二十年,日日夜夜想着此事。醒着时在想,就连在梦中,都是柳姬自刎的场景。 “不杀你,我心难安。”一句饱含戾气的低喝,从他的唇齿间被逼出。然而下一刻,焰刀与天谴剑对峙,谢隐泽从乔胭身前闪开,冷冷挡在他面前。 “滚开!”谢行殊喝道。 “你敢下手吗?这可是你和柳姬的孩子,你看看他的眉眼,多像你。泽儿从小就爱缠着你乔师兄,让他讲关于母亲的事,梵天宗的人仇视魔族,因为有你的血脉,他吃过数不胜数的苦头,可你这个当亲爹的,却在见面的第一眼就伤了他,这孩子该多痛心啊……” 天谴剑锐利可斩万物,可与朱雀神火所化出的焰刀相撞,却传来强烈的抗拒意愿。因为两者出于同源,一母,一子。 谢行殊的表情僵得像一块冷石,可手中的剑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电光石火之间,乔胭想明白了一切。 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他早就猜到了万佛宫封印松动,魔尊现世在即,而谢隐泽会为了某个原因,直闯梵天宗…… 这一开始,就是针对谢隐泽设下的圈套。青蛾道君教养他那么多年,他的一切成长轨迹都在计算之中,一切的磨难、挫折,都是为了让他成为世上最称心如意的工具。 现在因果相衔,闭环完成,他要回收工具了。
第81章 七绝之蛊 在乔胭看来, 谢行殊一直对谢隐泽很冷漠,一上来就捅了一剑,而且几次三番否认这是他的儿子。 可重莲殿前, 他掠夺过无数修士鲜血的手腕持着天下第一的神剑, 却连前进一寸都做不到。 “谢隐泽”哼笑一声, 走出了大殿。他离开了梵天宗,最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乔胭在后山找到了被关起来的真正流泉君和雷长老等人。 流泉君看见跟在乔胭身后的谢行殊,没有惊讶,没有任何情绪, 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 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阻止他。他要发起仙魔大战,用生灵血重启六道台上的长生阵,博取飞升。” 谢行殊冷冷嗤道:“师兄, 你做人还是这么不讨喜。” 众弟子茫然地抬抬头, 看向这个在腥风血雨的传闻中“真正”会挑起仙魔大战的人。 “看我作甚?”谢行殊想起儿子,心情又不美妙了,骂骂咧咧道, “我本来就只想杀我师尊,是你们非要拦着, 我才不得不把挡路的人都杀了。” 乔胭想,青蛾道君做人还是挺失败的,活了那么多年, 飞升无望寿元将至,难得有个有天赋的弟子, 对唾手可得的大道却毫不在意。 他活了这么多年, 却只活了个众叛亲离,甚至连肉/身都没了, 只剩一道意识依附着魂气,躲避天雷追杀。 可他还有谢隐泽,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傀儡,他唯一翻身的资本,最后的底牌。 魔尊现世,修真界荡起轩然大波,人心惶惶。而青蛾道君擅于揣测人心,无疑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时机。 他以谢隐泽身份做把柄,打着魔尊之子,弑父平乱的名号,很快召集了一堆做贼心虚,急于将魔尊重新关回万佛宫的仙界修士,短短数日功夫,联盟已见庞然之势。 乔胭对这些听过便罢,她陷入书海,每日不眠不休,寻找七绝蛊的解法。 陆云铮远远带她见过一次谢隐泽,只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让她不愿相信,这就是她的阿泽。 很多人来找她,告诉她:七绝蛊无可解之法。 它是世上最玄妙的心蛊。 佛家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在受蛊者幼时,养育者便将这七种人世间最刻骨的苦楚深深根植于他的内心,只求养育出最完美的傀儡。被种下七绝蛊的人,外表与常人无异,但内心早就被至深的绝望和痛苦填满,绝无得到救赎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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