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青看着绣婆,问那小姑娘:“这是你祖母吗?” 绣婆朝着她声音的方向望过来,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小姑娘摇头:“是我姑婆。” 姑婆。想来这就是那个天天接送绣婆的侄子的女儿了。 杨青青随手挑了一块帕子,正要走,绣婆却喊住她:“姑娘,你成亲了吗?” 杨青青捏着帕子,摇摇头才记起她看不见。于是开口说:“没有。” 绣婆皱巴巴的嘴唇几度张合,终是没再说话。杨青青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小姑娘,一字一句跟她说:“小妹妹,学刺绣,不要学得太好,不要学得太快。” 她看见绣婆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抖,转身回了棺门巷。 从那以后,绣婆每天都来,在同一棵黄果树底下。她常常枯坐一夜,也卖不出去一块帕子。杨青青再没跟她说过话。直到有一天,杨青青照常出来逛夜市,黄果树下已是空空如也。 她打听着去了绣婆的家,那里正在办丧事。绣婆的侄子算是有良心的,在自己家旁边另搭了一间木板房给姑姑住,灵也停在那里。 灵前冷清,只有那个小姑娘跪着烧纸,外头空空落落,连个来探望的人都没有。 绣婆的魂魄已经不见了,不知是选了奈何桥头的哪一条路。杨青青现了身,在小姑娘惊讶的目光里进门上了柱香,却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挂着包袱走进来,皱着眉头左右打量,然后问这屋中仅有的大人杨青青:“请问,这里是绣婆柳氏家么?” 杨青青点点头,指着灵位:“她已过世了。” 那年轻人大失所望,满脸灰败之色。却还守礼,添了香烛才出门。走了半天,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杨青青:“不知姑娘为何跟着我?” 杨青青一愣:“我要回家,不是跟着你。” 那青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将杨青青误认为柳家的人了,不知她也是上门祭拜的。道了歉,仿佛为了消解尴尬似的,又找话说:“姑娘与那绣婆有亲?” 杨青青垂着眼睛,带着几分失落:“她教过我女红。” 谁知那青年却眼睛一亮:“真的?那姑娘学了多久?可会飞花糁针?” 那正是绣婆教给杨青青的苏州针法。原来这青年人是从昌仆赶过来的,就为了找绣婆学飞花糁针。他家也做绣坊营生,有个不学无术的兄弟,偏偏花言巧语最会哄老爹开心。这青年人是老大,叫赵碧涛,从小醉心针线,一心要把绣坊做好,眼见着弟弟要哄得老爹把绣坊全交给他了,哪里忍得住? 幸好老爹还没全糊涂,被两个儿子吵得头疼,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得过一块飞花糁针的屏风,便随口说,谁能学会这个,谁以后就是东家。 老二私房多,一听此言,便带着几个绣娘大手笔地雇了船往苏州去。赵碧涛心知追不上弟弟,他也没有那么多私房钱够他去一趟苏州的花用,便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老绣娘处听得顾相城有个姓柳的绣婆会这门手艺。 得知杨青青学过,赵碧涛高兴得要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抓着杨青青的手,求她一定要教给自己。 杨青青看着他拽住自己的手,从没有男人抓过她的手,连爹和哥哥都没有牵过她。莫名其妙的,她就点了头。 赵碧涛不可能去棺门巷,杨青青与他约好,每日黄昏时分,在码头方向的长亭见面,那地方离棺门巷不远,因着靠近渡头,附近有不少便宜的客栈,赵碧涛可以安心住一段时日。 杨青青总是提着一盏油灯去,那盏灯看起来平平无奇,有些昏沉,可摆在亭中,赵碧涛只觉得手里的针线分外清楚,不由啧啧称奇。 但他很乖觉,发现杨青青不愿多谈,便什么也不问。他知道这位杨姑娘一定有很多秘密,比如她一个姑娘家,为何黄昏时分还能一个人出门?她穿着也不差,家中父母想来也不是穷苦人家,竟不在乎女儿安危和声名么。 杨青青知道他的疑惑,可无从解释,便任他自去猜测,反正他是个聪明人,始终没有开口问。 飞花糁针,其实并不很难,只因山高水远,苏州的东西要传到西边这等边凉之地,实在不易,便也物以稀为贵了。杨青青没教几天,赵碧涛就已经学会了,却仍然装作不太明白的样子,日日来赴约。 算算日子,赵碧涛那个弟弟大费周章直奔苏州,眼下恐怕还在路上,赵碧涛的时间绰绰有余。杨青青心想,他恐怕是想趁着有空闲,把这门手艺吃透,果然是醉心刺绣的痴人。 于是杨青青教得愈发仔细。直到那一日,她第四遍给赵碧涛讲一处翻针的细节,随手抓过赵碧涛的绣绷一看,却发现他在另一处早就绣好了。 赵碧涛手足无措,只好承认道:“我,我其实已经学会了。” 杨青青终究不懂这些,很是奇怪:“那你做什么要哄我一直教你?” 赵碧涛红着脸:“我,我,我想跟你多在一起。” 杨青青这才反应过来,一张死人脸也跟着红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索性咻一下站起身,提着灯就走了。 第二日,赵碧涛坐立不安地等在长亭里,生怕杨青青再也不肯出现。他虽然喜欢杨青青,喜欢她认真做活的样子,也喜欢她脸上总挥之不去的那股奇异的天真,但却对杨青青一无所知,连她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如若她不来这里,赵碧涛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幸好,太阳都要快要落入江底时,杨青青终于提着灯出现了。她远远地站在亭子外,跟赵碧涛说:“你想跟我成亲吗?” 赵碧涛的脸红得不成样子:“实不相瞒,我家中,原给我定了一门亲,只因她守孝,耽搁至今。” 杨青青没有说话,赵碧涛急道:“你放心,若你愿意,我回去就商量退亲。” “可是,”杨青青摇摇头,“她已经耽误了青春,你还要退亲,叫她以后怎么办呢?” 她想起了自己那没结成的婚姻,声色发冷:“这世道,老姑娘是找不到好夫君的。” 赵碧涛脸上的红晕终于消退,变成了成片的惨白。 杨青青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对那位未婚妻心有不忍,倒是笑了出来:“赵碧涛,你好好回去成亲罢,别再想着我了。我,不能嫁给你的。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她早就死了,人世间有再多的好姻缘,再多的好儿郎,也都与她没有关系了。她那没拜成的堂,还是到阴间去寻吧。说不定,哪一天真会有那么一个苦命的好人,也不想做人了,来了棺门巷,与她杨青青做成了伴。 赵碧涛是三天之后走的。他在长亭中等了三日,杨青青再也没出现过。正是暮春时节,渡头杨柳青青,他上了船还往岸上看了很多遍。 仿佛看见一个打着伞的姑娘站在杨柳树下,躲在人群中悄悄送他,又仿佛那只是江涛微茫里,雾蒙蒙中,他的眼睛生出了一点幻觉。
第50章 番外三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地府阎王叫佟若木,生前就是清平乡里远近闻名的泼妇。 她爹倒是脾气好人缘好,连她的名字也是拖了爹的福,请到乡里头教书先生给帮忙取的,不然也只能叫个春花、红霞,一个村里喊一声,能喊出来七八个。 可惜佟若木半点没遗传到老爹的好人缘,她从小能干,也从小就能干架。 说起来,她还活着的时候,那人间还没这般多的规矩,女子能出门,能上工,能买春,还有能做官的。因此泼妇也并不罕见,只要能挣钱腰杆子硬,谁又真的喜欢伏低做小跟男人讨饭吃呢? 可佟若木实在是泼得太厉害了,清平乡里头一份的泼,声名远扬到有邻近乡镇的人都管清平乡叫那个“泼妇乡”。 佟若木是一早成了亲的,男人叫付生,两人是邻居,还在光屁股的时候就认识了,从小一起放牛割草,砍柴耕地,彼此连对方腋窝里生了几根毛都知道。 佟若木一来葵水,两人就在放牛歇凉的时候,在牛滚凼旁边的草地上把事给办了。佟若木发育得晚,那会儿已经快十七了,父母也没那许多讲究,两斤牛肉一担麦子,就叫佟若木过了门。 在过门以前,佟若木的名声还只是个“凶丫头”,那双嘴皮子骂得全村无敌手,又高又壮的身板,动起手来也是一个打五个。因此她家里虽然地少钱少,老爹又是个好脾气,却还真没什么村霸敢来欺负的。 说不得,不少穷人家还多羡慕佟家有这么个虎虎生威的闺女,镇住了多少见人下菜碟的刁难。 结婚之后没多久,佟若木又闹出一桩事来,彻底把名头从“凶丫头”变成了响亮的“泼妇”。 她提着一柄缺了口的柴刀,把她婆母给赶出家门了。 她与婆母本也是从小就熟识的,乡里头出了名的碎嘴子怂货,又爱说人小话,又最怕事,好几回因着多嘴惹得人上门闹事,都只会哭爹喊娘地跑到隔壁求佟若木帮忙。 佟若木也不喜欢她,但喜欢她儿子,又是邻居,于是前前后后给她壮了不少威风。 因着这些事,成亲之前她们两人的关系不好也不坏。拜堂前佟若木她爹还说,付生他娘可不好相与,你去他家做媳妇,少不了有气受。 佟若木撸着袖子继续翻菜园子,往地里呸了一口:“我跟付生过日子,她别来惹我就行。” 成亲之后,付老娘仗着做了婆母,果然摆起款来。热天收麦子的时节,佟若木天蒙蒙亮就带着男人和公爹出门去做活了,趁着凉快多收些,等日头升起来才回到家,冷锅冷灶,婆母还在打呼噜。 付生气得大吼了一声:“娘!” 他娘生生被震醒,还振振有词道:“都有新媳妇了,哪有婆母还起来煮早饭的道理?” 佟若木猛地把手里割麦子的大镰刀往门框上一砍,生生嵌在了里头,吓得付老娘差点尿裤子。佟若木却没冲进去打她,而是把付生往外一扯,房门一合,镰刀拔出来插在门环上,就把婆母关在了屋里。 “你既不肯起来做早饭,也不用出来吃饭。”佟若木把付生和一向不敢多言的公爹往外一推,指挥着这个打水那个点火,三人一起做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听得婆母在屋里破口大骂。 公爹是个嘴笨的,这么多年在外头跟媳妇一样怕事,回家了媳妇窝里横着闹,他还是跟在外头一样,笨嘴拙舌,胆小怯懦。 见付老娘越骂越难听,他便有些想开了门息事宁人。可一看儿子,干了一早上的活,回家连顿早饭还要自己煮,正火气上头,一言不发。再看儿媳妇,老神在在地吃饭,三两口就啃完一个饼,压根就当听不见。 他没了法子,只好吃完早饭,又跟着儿子儿媳去了地里。他们老夫妻俩身体都不大好,幸而付生一向力气大,家里的活多半都是他干,如今有了个儿媳妇更是如虎添翼,不到最热的晌午,一块麦地就收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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