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猛娘人不负其名,带兵果决,行事悍勇,柳生尘浪荡江湖,见惯了尸位素餐搜刮民脂的贪官恶吏,见到息猛娘,就仿佛是看着烂泥堆里生了干净的花出来。 听他这么说,息猛娘大笑: “我哪算什么干净花,不过是个好运气的俗人罢了,若不是有幸遇到了恩师益友,教我本事,授我道理,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江边打渔的渔娘罢了。” 知道这般彪悍的息猛娘竟然出身庐陵书院,柳生尘便知那“恩师”定是极好之人,至于益友……从息猛娘嘴里听见“孟月池”几个字的时候,柳生尘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一个是笑饮敌血的猛将,一个是传说中的庐陵明月,犹如兀鹫与鸿鹄,这样两人怎会是好友? 偏偏息猛娘一听“庐陵明月”四个字就大笑起来:“我那挚友确实是明月般的人物,如月之净也,不过你要是当面这般叫她,她怕是得缓缓,哈哈哈!” 自那日起,柳生尘就想着自己有机会定要见见这位孟娘子。 直至今日。 “孟娘子,直至大军归来之前,我便留在此地,有事尽管差遣。” “多谢柳壮士。” 从正堂中走出来,柳生尘深吸了一口气,犹觉栗子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庐陵明月,如月之净,确实不负其名。 又过了几日,城外那八千叛军退了,城中却渐渐有了些流言。 有人说言大人已经带兵去支援繁京,也有人说言大人已经死在了外面。 原平城里每隔几日都有人来投奔,少则几十,多则数百,这些人来此都是为了投奔言方应,听闻城中只有孟月池一个女子主事,不少人都变了一副面孔。 傅寿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心生不忿,见这些新投之人不 服孟月池,他就与这些人搅和在了一起。 “要我说,此事也没什么为难的,如今这城中有七千余人,只要将那姓孟的女子抓了,余下之事便是任由咱们掌握……手握原平城,忠君报国,自抬身家,都是出路。” 孟月池自练兵以来就严令军中禁酒,这些人聚在一间关了门的酒肆二楼,围炉而坐,酒是他们从酒肆的酒窖里自取来的,温在壶中,香气隐隐,却被这些人口中的酒臭气所盖。 “那孟月池一介女流,如何能管得了这一城?现下城中人心大乱,不过是我小小一番施展罢了。” “不知那孟娘子身边可有什么亲信,咱们行事之时可得干净些。” “哪有什么亲信?她一个人带了个嬷嬷罢了,有个叫柳生尘的落魄剑客,找几个弓箭手,他哪里敌得过?” 傅寿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冷笑了下。 与他对坐之人咧嘴一笑:“庐陵明月,等她落在了榻上,哈哈哈哈。” 在座之人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第二日,这些人便分头行事,一些人摸向府库,一些人则被傅寿带领偷袭知府衙门。 谁知,他们刚摸进了衙门,就有一阵乱箭射来。 屋顶上火光突现,一群强弓手严阵以待。 待这些人都被尽数拿下,一手持长弓的女子从屋顶上翻下,推开了一间屋舍的房门。 “孟娘子,偷袭府衙之人已经被尽数捉拿。” 片刻后,手握长剑的柳生尘也到了此地: “孟娘子,偷袭府库之人都被拿下了。” 孟月池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将这些人尸体堆在府衙门口,还活着的就让他们跪着。” “是。” 第二日一早,府衙门前堆叠的上百具尸首令无数人驻足观望。 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身上也都有伤,却无人包扎,重伤者血流满地,哀嚎求饶,触目惊心。 在百姓的观望之下,这些人和尸首被推上车,拉到了城边校场。 寒雪飘落,被引来此地的数千百姓和集结在此的数千将士都看着这些人。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一名女子缓步走上高台。 “各位父老、诸位将士,我姓孟,名月池,得知府言大人信重,在他离城北上攻打卢龙之时,暂理城中、军中内外事务。” 军中之人早知这位孟娘子,城中不少百姓却不知道原来现在府衙里的老爷竟然是位年轻娘子。 在一片细碎的声音中,孟月池说: “一月之前,卫州贵相城被叛军破,叛军入城劫掠,仅留城中数百青壮押解粮草辎重,女子尽数被掳掠,余下老幼则被砍杀殆尽,贵相城距离原平不过二百里之遥,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她的语气很平和,却像是一把带了血的刀,让人们安静了下来。 人们不再议论纷纷,而是一起抬头看向这位穿着干净面无脂粉的女子。 “诸位与我一同守城至今已近两月,也见识过了叛军的凶残可怕,原平城外,尸横遍野,我等却还能在城中温饱,所依仗的,就是各位的护城之心。” “家国大义之言,我不必细说,只说近处这些事,叛军离开青州,青州百姓穷苦无路,叛军从兖州调兵向西,兖州城里连会走的都不剩了,十几万大军,他们要粮草,要金银,要烧杀掳掠以逞凶狠,若是我等不能同心协力,今日的青州、兖州、贵相城就是明日的原平城!此城我们是为谁而守?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一条生路罢了。” “知府言大人带人北上卢龙,一月便回,若是此战能胜,原平城附近便无可令叛军大军驻扎筹粮之地,如此,我们的原平城才能守住,大家的这一条生路才能守住。” 白净瘦削的女子说话时候并不慷慨激昂,却令人格外信服,人们看着她,渐渐觉得心中有了些热意。 是了,他们现在做的,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不想死,要活,就得守住了原平城! 谁能带他们守住原平城,谁就是能救了他们的最好之人! 孟月池走到了被捆成一团的傅寿面前,继续说道: “我来原平城的时候,孤身而来,来日离开此地,也清白坦荡,不带一粒粮食,一块金银。不是因为我是个多么高洁清廉之人,只是因为我深知求生一路有多难,我所做之事,抵不过众位保卫一家老小、以性命搏生路的胆量。”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傅寿奋力抬头,想要看向孟月池,却只能看见雪花从她的裙角前面飘落。 “可有些人,就将各位的性命当成了可以投靠叛军的投名状,想要劫掠府库,想要杀死这城中守卫,各位,这样的人,可能留他性命否?” “不能!” 激愤之情渐渐连成一片,有人干脆捡起地上的碎石砸向校场前跪着的一干人等。 孟月池看向刘嬷嬷,刘嬷嬷无声一叹,将一把宽刃大刀递给了她。 握紧刀柄,孟月池深吸一口气,在朔北辛苦锻炼而得的力气聚于此时。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 百姓们安静了下来。 傅寿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孟月池跨过他的血,走到了另一人的身后。 这一日,她连砍了十颗人头,面不改色。 “各位都是勇武雄健之士,想来,比我更有杀人之力,今日我能连砍了十个作乱之人的头,明日,各位也定能以一当十,斩敌酋如吹灰。” 白色的裘衣,青色的裙摆,素白的手,乃至于脸上都带着血。 柳生尘看着那女子,却还觉得她是干净的。 像是一轮明月。 言方应攻打卢龙关一事还算顺利,偏偏被雪阻在了道上。 在他离开的第二十七日,叛军留在青州、兖州、定州等地的上万人,裹挟各地残余百姓,将原平城团团围住。 号称五万大军。 此时的原平城里,加上临时征召的青壮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 “孟娘子,上次八千人来攻,天寒少粮,他们自会退去,这次却是足足五万人,此时又比之前暖和,他们缺粮至无路可走,无论是军是民,都有搏命之心。” 孟月池站在城头上看向不远处的大军,密密麻麻,颇为骇人。 息猛娘留下的冯粒娘站在她身侧,神色凝重。 虽然这些人都潦倒干瘦的不成样子,踏平原平城是够用的。 孟月池忽然说:“比起杀敌,这些人更想要粮食。” 冯粒娘看向孟月池,只见她垂着眼眸。 过了片刻,孟月池说: “能从兖州、青州走到这,这些人多半都吃过人肉吧。” 冯粒娘吞了下口水。 “孟娘子,您、您打算如何?” “告诉下面这些人,三颗人头可换一升粮食。” 冯粒娘大惊失色: “孟娘子,他们会听么?” “试试。” 孟月池抬起头,看向更远的北方。 “这些人围住原平城,与其说是为了攻下原平,不如说是要取了言大人的性命。等到言大人归来之时,叛军便会撤去,只留这些被裹挟的百姓在此。” 只要言方应稍有恻隐之心,将这些人收入原平城,原平城自内而破之日就在眼前。 驱使这些人来原平城下,叛军之人实在恶毒至极。 孟月池转身离开城头,冯粒娘连忙传令下去,让兵士们都呼喊起来。 三颗人头一升粮。 在城下双眼发直的百姓眼中渐渐有了些狠意。 看见有人真的扑向了自己身侧之人,久经沙场的冯粒娘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人头,我有人头!给我粮!” 那人的呼喊还未完,就被人从身后扑杀在地。 原平城下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冯粒娘见此情景,连忙去告诉了孟月池。 “孟娘子,他们真的厮杀起来了,我们……真的给粮吗?” “给,准备些篮子,用绳子装了粮食送下去,绳子绑在城垛上,小心送粮的兵士不要被拽下去。” “是。” 冯粒娘走了,孟月池放下了手里的笔。 “嬷嬷,今天夜里,你带着府中所有人,去城上架锅,烧热油,再寻些火油。” 刘嬷嬷看向自家姑娘。 孟月池的脸上带着微笑: “真正能杀了三个人的,又有几个是真的百姓呢?” 听闻原平城竟然以三颗人头能换粮之事引动军中哗变,一直隐在后军的叛军将领坐不住了。 “今日死了多少人?” “回将军,大概两三千人是有的,受伤之人也有数千。” “真的有人用人头换到了粮?” “回大人……有,大概三四百人换到了粮食。” “那些粮食大半已经被咱们的人夺回来了。” “好,明日取些人头让咱们的人去换粮,派弓箭手在后面策应,趁着他们换粮的时候放箭,正好趁机攀城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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