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来便被至亲的祖父视作为应星移的重生容器, 看顾自己长大的逐星姑姑是他这凄惨一生的凶手, 教导他的仙族长辈们一面寄予厚望一面防备着他, 他记事起便被迫在仙庭和妖部之间小心游走。 他生性端方正直,却要作出冷酷无情的姿态,他与那道残魂截然相反,却不得不与之成为一体。 他无法靠近心之所爱,只能不断将其推远。 在放逐之城中的那段短暂幻境,是他这黯淡一生中,突然降临的无忧时光。 那时候的应临崖只是应临崖,即便尚未成型,还是一枚小小的龙蛋。 但是,那时候的他尚未被应星移的残魂寄生,也未被任何人选中成为所谓的“继任者”,应家有应星移这位战神,仙族有诸多强者大能,应家和凤家是仙庭最坚不可摧的矛与盾,他那位叔父也不曾杀掉他好友的父母。 他只需要安心等待孵化就好。 在那些年间,他被凤翎洛带着修习诸多学识,也记住了那个叫小白的小仙娥。 他们曾经见过仙庭上空无一丝浮云遮蔽的碧蓝晴空,也见过千万星辰运转流转的奇观,看过云海翻腾,霞光万丈。 当时只道是寻常,今来回首,魂牵梦盼。 白清欢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了。 应临崖连一捧灰都不曾留下,那一焰凤凰火,将他的存在抹消得干干净净,仿佛世间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她脚下的雪早就变得冰冷坚实,血浸透其中,每走一步都是深红的印记。 妖部溃败,残余的仙族们正在清扫战场。 凤翎洛作为这次大战的主将,自然要率仙族战斗到最后,他最后化回人形落下时,火红的发已经湿透,站在横七竖八的尸骸之中失神地望了许久,最后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小白。” 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白清欢,又是庆幸又是难过地喊她:“小白!我们赢了!” 空旷的战场上,她站在原地。 凤翎洛满脸血污,脸上又是泪又是血,像是一头同人拼搏后侥幸活下来的野兽。 “我没有信错他,他果然没有骗我!”他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听不出是喜悦还是呜咽,“他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跟我说过,他身体里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想杀他,我那时候以为他在骗我,后来才知道……才知道应家那些疯子,真的把应星移的残魂放在他的身体里面了。那些疯子都欺辱利用他,他们一点也没将他当成应家的种,他们心里只有应星移那个叛徒。” 凤翎洛重重吸了口气,语速很快,好像迫不及待的想把先前藏在心里的话吐出来。 “后来他一直就没搭理我,我还以为他真成了应星移,难过了好久,把应家那群利用欺负他的疯子们全部杀了替他报仇。可是仙庭有太多底细不明的人,我又没有证据,此事也不知道和谁说才好。” “直到后来,我们在放逐之城中一道从幻境出来,我那次是真想杀了他的……” 可是在那次战斗之中,应临崖用凤翎洛久违的口吻告诉他,原来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羽山,而如今更是有望彻底杀了应星移。 “我本来不愿意相信的,可是小白,你知道吗?”凤翎洛苦笑着看向白清欢,眼中闪烁着微光,“他居然记得你,记得唯有我们三人才知道的事情,那便证明,进入那场幻境的人是应临崖而非应星移,站在我眼前的人,也是应临崖。” “我信了他,他也没让我失望。” 和白清欢当初料想的不假。 凤翎洛之所以能够精准除去那些人羽山内鬼,便是从应临崖那里拿到了这份名单。 “他说会在最后和我联手除掉妖部这个大患,还能彻底抹杀掉应星移,我知道这话说出来,恐怕没人愿意信,但是我信他。” 白清欢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她张口,声音却微弱得只有气声。 “他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定是欢喜的。” 远处起了一阵寒冷,冰冷的夜色中,凤翎洛身上的鲜红战甲散发着微光,将他侧脸轮廓映亮。 他认真道。 “虽说我事事不如他,但我确实是他的兄长,他开蒙经由我手,成长我伴其身,应临崖该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凤翎洛更清楚。此战已休,他忍辱负重背负的污名我要替他一一洗刷干净,有我罩着,我看羽山谁敢再说他一句不是!” 说罢,凤翎洛催促着白清欢:“小白,我方才见你和他都在这附近,他人呢?我们三人总算重逢,那小子别是害羞躲起来了吧?” 白清欢定定地看着凤翎洛,眼眶中有难以抑制的温热液体快要涌出来。 她仰起头,才能克制住心中翻腾的情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回不来了。” “……” 凤翎洛戛然失声。 天地间唯余凛冽的寒风呼啸,如野兽的悲恸呜咽。 “这……你这句话,是……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 白清欢慢慢攥紧了手,每说一句,对面的凤翎洛眼底仅剩的那点微光便黯淡一点。 “他杀掉了应星移,用的是你给他的凤凰翎羽,只是到最后他也耗尽了灵力,不慎被一个妖将吞噬了,所以不曾保存尸骨。” 她也说谎了,像说了一辈子谎话的应临崖那般。 凤翎洛怔怔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雪冻结而成的雕像,良久没有动作。 “真的吗?”他甚至带着祈求的意味问白清欢,像是年少时倔强追问答案的模样:“小白,你总爱骗我,这一次,不要骗我可以吗?” 白清欢闭了闭眼,低声答:“真的。” “那他走之前,有留下什么话吗?” “他说,很高兴认识你这个好大哥。” “哈……哈哈,他总算愿意叫我一声大哥了。”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可是根本维持不下去笑意,哭腔不知不觉溢了出来: “他明明比我小,但是老装着少年老成的样子,后来连话都不和我讲,明明……明明我从未怪他,我从未怪他啊!” “小白,你告诉我……他会痛吗?他小时候很怕痛,当年我见过,他被他祖父打了手心就躲着哭了好久。他被妖将吞噬了,该得多痛啊!” 白清欢哄着他,她是多坏的妖女啊,谎话轻而易举就能说出口,自己也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事的,他当时昏迷了,无知无觉不会痛的,那妖将也被其他人杀了,大仇已报,没事了,没事了小鸟。” 凤翎洛却倔强地要扯着她问是哪个妖将吞噬了他。 白清欢嗓子眼像是堵着什么,许久说不出话。 这时,另一道身影却忽然从后方走出来。 竟是段惊尘,他不知在远处看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巨大的妖将头颅上前,将之抛在凤翎洛脚边。 “身躯已被斩碎,唯有头颅了。” 白清欢怔愣看着段惊尘,没想到他竟会出现替她圆这个谎。 而凤翎洛失神地盯着那颗被一剑斩下的头颅,他记得,这正是方才在这附近的一个强大妖将,以后者的实力,想要吞噬掉负伤的应临崖,确实有可能。 白清欢原以为凤翎洛会情绪失控,对这颗头颅发泄怒火。 然而他却只是仰着头看向无边无际的长夜,看着如小山般堆积的妖兽和仙族的尸体,眼中有茫然,像是在感慨曾经势同水火的两族,死后竟然难以分出彼此了。 再远处,本就已经只剩下小半的羽山也被这场剧烈的战斗所波及,无数蜿蜒的裂缝布满这座悬浮在天上的仙山之上,灵力早已溢散重归于天地间。 活下来的仙族们目光哀痛地看着不断坍塌下坠的仙山,默默垂泪。 想来不久之后,羽山便和妖部一般,彻彻底底从这世间消散了。 凤翎洛喃喃:“仙族与妖族,原来都不再了。” 而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也成了年长者,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将血泪混着尽数吞下。 也是在这片苍茫的月色之中,天地间,竟然又有另一道微弱的光芒凝聚。 凤翎洛空洞的眼中映着那束光。 他看到有一道金光正缓缓从天穹中向他投送,如一粒无法忽视的星子,毫不偏移地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他曾经在两个人身上见过。 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仙庭之中的所有长辈都拉着他恭敬低头,他们说,这是代表着守护仙庭最强的力量,此乃战神仙令,也唯有仙族最强者,才能获其传承。 从那时候起,凤翎洛便将其视作自己的目标。 他想要如应家叔父那般,成为强大的战神,守护仙庭和苍生。 第二次见到它的时候,是在放逐之城。 那块战神仙令悬在他和应临崖之间,许久没有落定究竟入谁手中,像是无法抉择究竟要选哪一位作为新的传承者。 而凤翎洛选择相信应临崖,所以在最后的争夺中,收回了手。 那道战神仙令的光笼罩在了应临崖的身上,后者自然也成为了新的战神。 而如今,那束光因他而来。 时隔三千年,战神仙令终究还是落到了凤翎洛的手上。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要成为战神的继任者。 如今,他终于成了真正的战神。 然而他却感觉不到心愿达成的狂喜,反倒生出了无法克制的痛苦和仓惶。 “啊啊啊!!!” “我要的不是这个啊!” “我不要当什么战神了!给他!都给他啊!” 他紧紧攥着那枚仙令,声嘶力竭地悲恸大哭,不知道是哭无法再见的挚友,还是在哭这无法扭转的宿命。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在他的哭声之中,羽山轰然破碎,化作尘埃随风而散。 仙也好,妖也罢,皆为轮回一粒沙。
第85章 时时刻刻,只你一人。 一场战后,本该是胜者的羽山众仙族也寻不着喜色。 足足清理了三日,战场上的血痕也没能清掉,最后倒是又落下好大一场雪,一夜过后将天地染白,什么也寻不到了。 连羽山的废墟也不见半点渣滓。 云华真人持剑站在一处高坡上,眯了眯眼:“行,打道回府吧。” 老李头惆怅不已,暗自嘀咕:“你们打道回府那是因为无需再镇守寒渊诛杀妖兽了,算得上是荣归,那我可如何是好?我当年在修真界得罪了那么多人,这番回去还不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神婆子用那只好眼睨了他一眼。 “你也说,那是当年了。” 老李头怔愣片刻,迟迟才恍然。 “是,是了……几百年过去,那些老不死的没能再进一步,也是时候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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