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水纹四扩,掀开了大片的涟漪。 “城主大人,”被人撞见的羞耻早已压过了方才听见那声师尊的惊慌,云摇一拍薄甲,冷冷望向丈外的慕寒渊,“我昨夜便说过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故人,更没有断袖之癖——你若还要这样冒犯,那这个劳什子的贴身侍卫一说,我也就只能违背诺言甩手不做了!” 慕寒渊从被她推开起,便一动未动地停在池中央。眼底明昧斑驳,情绪深得难以辨明。 云摇心里莫名生出些古怪。 只方才这片刻间,她眼前的慕寒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之前的他分明慵倦而危险,犹如一只深锁在无底沉渊中暗无天日不知年月的凶兽;而现在,那凶兽又忽然蛰伏下来,封作了一幅浓墨淋漓而静好的山水画卷。 只是在那峰回路转深浅交叠的笔触间,拨开林叶遮掩前,谁也不知其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面。 在云摇几乎觉着慕寒渊是察觉了什么必然的破绽,在思考要不要夺路而逃时—— “也对。” 水雾弥漫的池子中央,那人眨了下湿漉漉的长睫,似乎从一个梦里醒回。 他垂低了眸,自嘲轻哂:“师尊那样大公无私、仙门表率,杀我都不够,又怎么会屈尊,来魔域给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做贴身侍卫?” 云摇:“…………” 他骂好脏。 一句话下来,云摇原本涌上心头的被轻薄的恼火与怒意,登时被心虚替代了大半。 不等她自己找个台阶,慕寒渊已隔空取来了衣袍,随手一披一系,便站在了池子旁边。 墨发长垂,被他随手拿丝带系在后。 更显得纤尘不染了。 云摇歪头望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恰好池旁那人袍袖一拂,水中的青铜面具便要隔空而去—— “刷。” 结果半道路过云摇面前,被她抬手一捏,就截了胡。 慕寒渊微微蹙眉,侧身望低下来,对着池子边上,青石前那个生着张陌生面孔的少年。 “还来。” “……” 这下云摇看清了,也确定了—— 慕寒渊眼尾那道血沁似的魔纹,忽然就在方才面具跌落之后的片刻间,消失不见了。 “你的魔……” 那人眉眼微冽,叫云摇堪堪止住话声。 她不能显得这样了解他。 略作思索后,云摇随即转了口:“城主大人的发色,怎么忽然从白转成黑了?” 慕寒渊颇为冷淡地垂睨着她:“你是我的故人么。” 云摇一梗:“当然不是。” “那我如何便与你无关。” 慕寒渊望向她手中的青铜面具,“还来。” “……” 云摇心底腹诽了句,到底此时她所持的身份与他有别,不好再和他计较,她松了手,任那张青铜面具隔空飞了过去。 慕寒渊回身,将青铜面具系于青丝后。 然后他便垂袖径直去了寝阁外间。 方才那声刀鞘砸地的动静还油然在耳,云摇自然是没脸直接跟出去的。从池子里出来后,她没敢直接探出神识,便轻手轻脚地到了另一边的幔帐后。 好在外面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话声足够清晰入耳。 “……城主放心,属下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是有一字外泄,属下提头来见!” 这个雄浑铿锵又带点惶恐的声音,显然就是方才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那个白虎卫右使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轻蹭了下脸颊。 然后便听得慕寒渊淡声道:“玄武卫之事,不得枉杀。凡有归降者,一律收编,合白虎、朱雀两部,共同分散重编,原军职各降一阶,空缺职务由白虎部将领进阶升任……” 不知外面那位白虎卫右使什么反应,云摇确实听愣了。 距离此刻不到盏茶时间前,她还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寒渊说什么“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怎么现在就突然变成了降者全部收编? 旁人是朝令夕改,在慕寒渊这儿甚至没过个时辰。 难怪前世才一两个月,慕寒渊就已经重启魔尊殿,一统魔域四方主城,而这一世却近一年未有太多动静。 如此看来,虽入魔未改,但他的宿命,一定还有破局之道吧…… 云摇靠抵在池子前的玉石屏风上,正略有欣慰地想着。 倏。 面前幔帐忽起,如蝶翼翩跹。 待素纱落定时,云摇身前已然多出了一道素袍青铜面的清绝身影。 “…偷听?”那人声线被青铜面具所覆,也沾上了几分金属似的清冷质地,垂望下来的眼眸,就更是冷淡得不带一水情绪了。 “我何时——” 云摇下意识反驳。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慕寒渊问道。 “我,我就是,”云摇卡了下,侧过身觑他,“这屏风和幔帐,连个门都没有,我就算是在水池里一样能听得到,哪来偷听之说?” 慕寒渊冷淡瞥过她:“强词夺理。” 云摇:“?” “??????” 她这辈子还没在自己徒弟这里听到如此大逆不道居高临下的妄言! “生气了?”那人忽回过身,凉凉淡淡地临睨下来,“你只是我的一个侍卫,今日之前,三个月之后,你与我半点关系都不复——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动怒?” “……” 气得撸袖子的心情戛然消止,云摇怔在了原地。 是啊。 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将慕寒渊逐出师门了。 即便一剑穿心、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是假,但当着众仙门乃至天下人的面,说今日之后乾门之下再无此徒、两人之间再无瓜葛,总是做不得假的…… 少年束冠上的羽缨微微耷拉下来。 “不跟上么。” 几丈远外,忽响起那人冷淡清声。 云摇抬眸望去。 就见覆着青铜面具的白衣琴师微微侧身,负袖等她。见她抬眸,那人才又开口:“你是我的贴身侍卫,‘贴身’二字,你可明白?” “又要去哪。” “天陨渊收服玄武卫降者,须得我露面,”慕寒渊等她走到身侧,才转身往外,“你一并来。” 云摇心绪郁郁地跟了上去:“难不成今天开始,你睡觉我都要贴身伺候着?” “不必伺候,同榻便是。”身旁那人淡声平静。 “?” 云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停下来扭头看他。 “又怎么。”慕寒渊也随之停下,再自然不过地回眸。 云摇微微咬牙:“同、榻?” “嗯。” 慕寒渊抬袖,一覆心口:“我从前被最亲近之人在这里捅过一剑,如今最怕自己睡觉。” 云摇哽住。 慕寒渊拿黑漆漆的眸子淡然睨她:“你不是说,你并非断袖之癖么,那今夜便同榻而眠,又有何不可?” “……”云摇,“?”
第78章 双兔傍地走(四) 魔域东域。 青龙城,城主府。 一位蓄着长胡,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城主府正堂的主位上,皱着眉望堂下跪地的青龙卫左使:“探子可回来了?天陨渊附近战况现如何了?” “回禀城主,天陨渊战事已经结束。” 青龙城城主面色一变:“这么快?” “是。昨日玄武卫绕天陨渊而下,长驱直入长仪山脉西侧的狭长谷地后,原本与之合围两仪城的朱雀卫七营忽倒旗,叛投向两仪城内的白虎城城主。之后,朱雀卫与白虎部合力,共逐玄武卫十万精兵于天陨渊前。” “玄武卫败了?那可是十万精兵!”青龙城城主难置信问。 青龙卫左使颔首道:“玄武卫据天险之地,自古易守难攻,少受操练;年前,城主亲信幕僚挟宝逃离,城内人心四散,已为今日之祸埋下根由。且此次行军,玄武卫十万精兵跋涉数千里,疲于奔袭,而朱雀卫早至两仪城下数日,休整精良,以逸待劳;此番以有心算无心,使玄武卫众入彀受惊之下一战即退,自是溃不成军。” “那十万精兵如何了?” “这……” 青龙卫左使犹豫了下,还是坦言道:“白虎城新任城主有言,凡降者不杀。故而十万玄武卫中除了城主亲卫营数千人外,少有抵抗,皆降于白虎。” “玄武城城主呢,他不是亲自领兵了吗?还有他那号称精锐的亲卫营呢?”青龙城城主语气有些焦急,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 青龙卫左使憾然垂首:“亲卫营斩逃兵上千,以儆效尤,起初有效,但终究难当大势,反而彻底激怒了有意叛降的玄武卫外营,不待朱雀卫与白虎部出手,玄武卫便已兴内斗——最终包括玄武城城主在内,尽数覆灭于天陨渊前。” 青龙城城主面色微变,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一停。 他似乎朝身后屏风后抻了下脖子。 几息后,青龙城城主转回来,问道:“那伤亡如何?” “玄武卫亲卫营素来精锐,但只有五千余人,对上十万玄武卫外营,难免寡不敌众,最终玄武卫伤亡过三万,余者尽数归降白虎部。” “……清楚了。” 青龙城城主沉思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近些时日,青龙卫操练须时刻注意。” “是,城主。” 待青龙卫左使告退后,青龙城城主又等了片刻。 只待对方离开了神识范围,青龙城主登时便从椅子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他绕过正堂后的屏风,直奔后堂而去——穿过了层层帘帐,终于到了藏在最里面的密阁。 “陛下。”青龙城主毫不犹豫就折膝,朝晦暗处那道坐在圈椅里的身影跪了下去。 只是他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一道无形的风拂托住,然后将他身影抬了回去。 灯火昏昧处,圈椅里的那人垂下手:“龙宫早已埋没万年,我说过,不必再行这些虚礼。” “是,是。一切听凭陛下……不,大人吩咐。” 青龙城主擦过额角的汗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昏昧内,“这天陨渊的战事,竟当真按那位所说的第二种境况发展了,如此一来,我青龙部难道真的要依言掺入其中?” “我与那些最喜背信弃义的狡诈人族不同,既是我所应承之事,他也办到了他应允的条件,那我们自是应当按原本的约定履行。” 青龙城主迟疑道:“可如此一来,为他任做嫁衣不说,我青龙城的伤亡恐怕也会惨烈。” “慈不掌兵,你若同我当年一样,始终持此等愚昧之仁,那终究也会落得我当年的下场。” 昏昧里,那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地冷声笑了。 “更何况,我只应允若天陨渊战事不起,便主动出兵,未曾应允过出兵结果。若青龙城能反坐收渔翁之利,一举将之吞并,那也并非是我违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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