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旁边,慕寒渊久未闻她声音,偏过脸来问声,“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云摇回过思绪:“没事啊,只是想我和你既是天道所定的起始与终焉,那你是没机会看到我少时了。” “——” 慕寒渊侧颜微滞。 [……仙庭七万六千三百七十二年,纪,起始神君为匡护三界众生,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 [……渡魔成圣……] [……终焉,既是新的起始……] [……天之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袍袖下,修长指骨徐徐捏紧,青筋从指背上拉起凌冽偾张的弧度。 云摇将圣座搬过慕寒渊身旁,正要说什么,忽然见到了从前殿废墟间赶过来的一身黑雾的青木神君。 显然是来寻慕寒渊的。 对方也见到了她,对视过后,青木神君没表情地转向了慕寒渊的背影。 “魔尊。” “……” “魔尊?” “……” 空气寂静。 原本对这些堕仙秉持着“你不理我我也懒得搭理你”的态度,云摇却不得不停住。 她不解地回头看向池畔背身而立的那人:“慕寒渊?” 虚空中那道无形的魂契锁链轻微晃响。 慕寒渊似是蓦地醒神,回身,对向了云摇:“嗯?” 到此刻,他像是才察觉了青木神君的存在,那张清隽容颜上情绪微微凝滞,跟着便如风吹云散,不见踪影。 “何事?” 青木神君迟疑了下,看向云摇。 “哦,”云摇回神,“我回司天宫等你。” “好。” “……” 云摇向外走去,临入前殿时,她不由地停住,神色古怪地回眸,望了那池畔的人一眼。 方才…… 慕寒渊只是走神了吗?为何却好像是,听不到一样? “哎,不可能嘛。” 云摇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她立刻扭回头,像是怕被什么追上似的,毫不犹豫地踏过殿门,力道重得仿佛要将那个念头踩碎。 “他明明还听到我的声音了,一定只是走神了。” “嗯,走神了。” - 是夜。 起始神宫。 慕寒渊回来时,云摇依然就在那敞着长窗的江畔,对着对岸的山水与月光。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并非席地而坐,而是换了一张刚被搬回主宫内不久的躺椅。 “你回来啦?” 云摇似乎心情极好,听见他动静便从躺椅上下来,主动迎他过去,“我今日试了下圣座坐修,果然,混沌父神给我们留下的东西还是有些用处的。这样算起来,约莫十日,我就能行神魂归位仪式,到时候还需要你鼎力相助了。” 听见她愉悦含笑的声音,慕寒渊就不由地随之勾起唇:“心情很好,只因为这个?” “嗯,不止。” 云摇笑吟吟地停在了他身前,仰面,双手却是背在身后的:“我还从圣座旁的小抽屉里,顺便翻出来了件宝贝。” “什么宝贝,能讲给我听么。”慕寒渊微微俯身,情不自禁地扶住了她腰身,温颜笑问。 “当然。” 云摇忽地从身后抽手,将卷起袍袖的手腕蹭到他身前,“你闻,这可是九重天巅那株万年南檀的芯木制成的香!” “……” 慕寒渊顺势勾住她手腕,托着那层卷繁复的袖子,在她腕心轻嗅了下。 “怎么样,你喜欢吗?”云摇踮着脚,声线微微扬起,像是期盼至极。 慕寒渊停了几息,淡笑:“嗯,好闻。” “……” 云摇忽然沉默下来。 笑容从她眉眼唇角褪去。 慕寒渊似乎察觉什么,微微偏首:“师尊?” “…………” 更漫长的寂静后。 云摇拨开了他的手,自嘲地轻嗤了声笑,音线莫名微颤:“我骗你的。” “什么?” “我不曾找到什么南檀香,更未点在腕上。” “……” 慕寒渊握着云摇的指骨微微纳紧,随即松开,他垂下手,似要侧身掠过。 却被云摇一把死死攥住了袍袖。 “慕、寒、渊。” 心口像被戳了一刀,血汩汩地向外涌。 她听见自己狼狈的颤音,却怎么压都压抑不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五感的。”
第107章 一丘黄土,千古青山(一) 殿中寂静,只余下一座座宫灯的金盏里,透亮的火烛灼烧着沉默的轻响。 慕寒渊微微侧眸,烛火从身侧拓下,勾勒得他眉眼更如玉:“我不懂师尊在说什么。” “从你总是点起满殿灯火那时起,我就该怀疑的……那时你便已经看不清了,对吗?” 云摇仰着他那双似遮起青雾的眸子,里面幽寂,漆晦,光泼不进,她只觉得心沉坠又酸涩,“那现在呢,现在为何你回宫以后,已经不再点起烛火了?” 云摇攥着他袍袖的指骨都颤栗难已。 慕寒渊终究是妥协了,他低叹了声,抬手轻覆住她栗然的手,安抚地握紧:“那时候,我只是想看清你而已。” 彼时,只有在那满殿烛火苒苒间,他才能借将逝的五感,勉强分辨出她绰约的虚影。 他总想亲近,想看清,想将她的模样深深镌刻于神魂最深之处,即便灰飞烟灭都无法消散。 “而现在,”慕寒渊抬手,轻抚过她云鬓,“我已经不会再忘记了。” 云摇心口栗栗:“你骗我。” 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眼圈微红,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眸:“你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是吗?” “……” 慕寒渊终究还是阖上了眼。 于他来说,早已没有区别。 视感,触感,嗅感,听感,味感…… 他已经忘记最后一感是何时剥离,只记得光色,痛楚,气味,声音…… 它们一点点离他而去,像将他遗忘在某个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已经死去的世界里。 眼前是漆黑的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一道淡金色的锁链,从他手腕垂下,系在身前那道金色的虚影上。 那是云摇的身影。 亦是慕寒渊这片五感尽丧的荒芜亡地里,唯一的感知、存在与牵系。 “是魂契吗?”云摇终于反应过来,哑声问他,“你说过,它能传五感六识,沟通心意……所以你才能听见我说的话?” 慕寒渊轻勾唇,温声道:“不愧是初圣殿下,这么容易就猜到了。” 云摇心疼得顾不得他的风凉话,只是将他的手攥得更紧,像是生怕一眨眼这个人就在眼前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是终焉之力失控导致的?还是你强行去遏制它在仙庭的蔓延,所以才被反噬至此?它,它还能治好吗?你的五感……” “……” 这大约是第一次,慕寒渊看到云摇在他面前慌得如此不成模样。 尤其是她强抑着哭腔的声线,像是穿过黑暗中那条淡金色的魂契,一点一滴的情绪都融汇给他,将他早已失去了感知的周身如浸温池,连心都泡得柔软,泥泞。 “师尊。” 慕寒渊的声线不自知地哑了下来。 他向前微微倾身,抬手将身前的人拢入怀里:“没关系……会好的,只是暂时如此。何况,我还有六识尚在,只要与身周气机相连,亦能暂代感知。” 云摇不确信地仰头:“你不会继续骗我了吧,如果你敢,那我——” 手腕作凶势抬起,但想到了慕寒渊此刻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只靠那根系于二人神魂间的魂契传递,她又不忍凶他了。 将垂的手腕落到一半,被慕寒渊托住了。 那人笑着,指腹轻蹭过她腕心:“师尊不该记仇,你不是也骗过我么。” “我何时骗过你了?” 云摇下意识反驳,只是在瞥见他指腹在她腕心蹭过的位置,顿时想起了什么—— 乾元界,仙域绝巅。 当着天下仙门的面,刺慕寒渊那一剑之前,她就在这里瞒着所有人下了寒蝉老祖的替死之术。 只是…… 云摇往回抽了抽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凤清涟。” “……好,”云摇微微恼声,“果然那只杂毛鸟是最靠不住的。” 慕寒渊低头莞尔:“即便他不说,我也只是不清楚师尊用了何种方式,却是知晓,师尊一定为我做了什么。” 不待云摇提疑,他笑着吻了吻她额心:“因为世上最知师尊者,莫过于我。” 云摇脸颊微灼:“你别以为自己像现在这样孱弱,我就会由你胡说了。” “并非信口,比如我还知晓,若你我明朝为这三界同赴死,那师尊最遗憾的,也一定是未能保下我了。” “你怎么猜得——” 云摇险些脱口,只是她终究是最不擅也抵不过煽情的,便又将余下的话堪堪收住了。 然而慕寒渊与她不同,他淡七情薄六欲,可唯独对她,若心底有一分,便一定要叫她知一分。 今朝苦短。 他若不说,来日下了幽冥,便作滔天悔意也无人诉说了。 “因为我也如此想。” 慕寒渊轻叹着,环过云摇的指骨缓缓收紧:“……我愿为三界苍生赴死,但我只求师尊仙骨永无寒暑,长留于世。” 云摇无声垂眼,睫羽微栗然。 但她还是挤出笑。 “好。” 云摇仰头看他,声音轻而微颤。 “那你告诉我,仙庭的终焉之力,你还能遏制多久?” 慕寒渊问:“师尊想要多久,我都会为师尊……” 他余下的话声被她抬起的手截了回去。 云摇眼睫栗然地低阖下去:“你已经被它反噬到五感沦尽,我明知你多熬一日,便多一日的折损,消磨,乃至殆尽……就不该有此问。” 她向后退去一步,对视上他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眸,云摇攥紧了慕寒渊的指骨: “慕寒渊,助我归位吧。” “我会把你从那里拉出来……不要再被它折磨下去了。” 即便。 即便到你解脱的那一日,也同样是你我的终局。 于无尽的黑暗中,慕寒渊轻执起那唯一的金色光影的手,他低声应。 “好。” - 终焉之力,挟裹着无法抵抗的消亡在仙庭中蔓延着,一日胜过一日。 终究到了连御令仙山都被无尽的墨海团涌包围,只余下御令神宫主殿的那一团日辉。 如风中残烛一般,几近飘零。 “圣尊,当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御令神宫,大殿之上。 众神宫还未被终焉之力侵染的仙君仙娥们尽数聚在此处,焦头烂额地商讨着神宫外那势如吞天的终焉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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