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默然望了她许久,终于还是千般言辞付与一笑:“好,那这一杯,便敬你的不衡量。” “……” 酒过三巡,神仙也倒。 度撂下一句“照顾好你们家圣尊”,就驾着云鹤翩然远去了,留下云巧与起始神宫中最近新飞升上来的一位小仙娥,在殿中拾掇靠在案旁昏睡的女子。 见云巧将烧起的炭火盆挪到了云摇身畔,新上来的小仙娥好奇地睁大了眼:“原来神君们也要烤火的吗?” “神君们不用,但咱们圣尊要,”云巧不知道想起什么,哀怨地叹了口气,示意小仙娥将手中的玄色鹤氅递给她,披到了熟睡的人身上,“毕竟低品阶的仙人们,谁敢去九重天阙上与天论道?” 小仙娥望案头挪:“论道了什么?” “算是,能不能同它借一块玉吧。” “啊……哎?” 小仙娥满面好奇,可惜没等她再追问,就被案前昏睡的女子凌空握住了手腕。 她吓得一跳,正要躲,却见云巧朝她使眼色。 小仙娥勉强按住惊慌,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靠案醉睡的芙蓉面的圣尊。只见对方柳眉浅蹙,唇微翕张,像是在梦里呓着一个名字。 只是不知圣尊梦见的是谁,叫她这样的人,也能生出这般委屈神相。 待到脱身后,小仙娥禁不住好奇,跟云巧问了:“我听仙庭的仙君们说起,初圣尊是三界最厉害的神仙,是掌管世间一切规则的起始神君,她也会有烦忧么?” 然而云巧沉默了很久,却只是抬头,望了一眼九重天阙之上。 “掌握世间一切规则的,是天道,不是圣尊。” “只是爱之一字,从来在天地规则之外。” - 云摇下界那日,未惊扰仙庭任何一宫一殿,来送她的也就只有度一人。 “放着仙庭的清闲日子不过,定要下界去体人间疾苦,”度叹气不止,“父神当年若将这教化之责安排给你,那我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教化?” 虽知度是玩笑,但云摇还是忍不住搪了回去:“古往今来,我就只收了一个徒弟,如今名扬仙庭——你确定,要我代你做天下之师?” “……” 回忆了一番道听途说来的这桩师徒孽缘,度绷了须臾,立时认了错:“罢了,不愧是父神,数万年的远见总是有的。为了仙庭乃至三界安稳,这份差使可不适合你。” 云摇轻哂:“仙庭若有事,你传神讯给我。” 度微微正色:“当真非去不可?” “仙生漫漫,哪来什么非有不可。” 云摇想了想,不知思及什么,唇角轻勾起来:“只是,唯有在那里,我才觉着我是真正地活过。” “……” 度不做声色地望了眼云摇的袖下。他知晓,那里戴着枚半透明的,冒着森然寒气的冰玉戒。 也是她唯一从仙庭将要带走的东西。 度轻叹了声:“若寻不到呢。” 云摇微微一停,“……那便等。” “等到何日?” “便等到……”云摇轻笑起来,“三界之内,冥冥之中,他醒来,唤我相见的第一声。” —— “师叔!!” “呜呜呜呜师叔你总算回来了!!” 归来乾门那日,要等的呼唤没等到,奉天峰上的热烈迎接的熊抱倒是不见少。 迎面被哭成了花脸的丁筱蹭了一前襟的眼泪鼻涕,云摇无奈又好笑:“我只是出了趟远门,又不是死了。” “呜呜呜……可是五师祖,五师祖说三个月……我等了好几个三个月——都没等到你!呜呜呜……” “……” 隔着泪眼迷蒙的丁筱,云摇听得略有心虚,抬眸眺了一眼她身后几丈外站着的慕九天。 “好了,此事中间有些延误,没有提前言明,算是我的过错……” 拍着丁筱,见她抹着眼泪直起身,还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云摇也玩笑着点了下她额头。 暂时安抚下丁筱,云摇便走到了慕九天面前。 “玩闹够了,想起回家了?”慕九天似乎也有些气哼哼地,只是惯拿笑藏着,“这一次准备待多久?三个月?” 假装没听到刺挠自己的“三个月”,云摇取了桌上茶盏:“这一次,不走了。” 慕九天轻一挑眉,似乎不信地将她扫量一番:“受了什么刺激,改性了?你何时能在宗门里消停下来过?” “……” 云摇拈杯含笑的神色微微停顿了下,但很快,就掩饰得毫无痕迹地抹过:“从前乾元内多不太平,我是行侠仗义,如今么,只想安居一隅,操心山门前二三闲事,自然不走了。” “也好,你在山门外一日,我免不了要提心吊胆一日,”慕九天摆摆手,“前些日子宗门内整治了一番,重新收回分配了许多独峰,不过你的天悬峰还留着,就叫丁筱带你回去看看吧。” 云摇听得眼神微晃。 她有意想问,不知慕寒渊的那座独峰如何了,只是终究未问出口。 丁筱立刻在旁边冒了头,顺便挤走了讪讪上前的何凤鸣:“好!我领师叔去!我熟!” “……” 这趟归来,云摇发现丁筱比从前还话多了不少,大约是憋了太久的话未和她说,巴不得把乾门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没个巨细地与她八卦清楚。 一路便聒噪到天悬峰的峰底。 云摇起初尚耐心,有意或无意,她总想从这些旧人们口中再听起,哪怕和那个人只是擦肩而过的一丁点旧事也足矣。 然而事与愿违,丁筱全然未提起那人一个字。 像毫不介怀似的。 ——若非云摇还记着自己当初离开乾门,因她在绝巅之上刺了慕寒渊那一剑的缘故,丁筱与何凤鸣甚至未来相送,那云摇大约就真信了她毫不介怀了。 不会是慕九天与他们透露了什么吧? 云摇想着,有些试探地转向了丁筱:“现在终于不生我的气了?” “……上回来陪我洒扫的师弟提议得对,我也觉得这山上空落落的,是该种些——啊?” 正说得兴奋的丁筱扭回头:“我对师叔你吗?我哪会生什么气?” 对上了丁筱全然无辜的神色,这次轮到云摇无奈又好笑:“当初从绝巅下来,你可是连一个字都不愿与我再说的。若是远远见了我,隔着十丈便掉头就走,如今气消得倒是干净?” “绝巅?” 丁筱眼神更加茫然了:“我记得,绝巅是,是悬剑宗的地盘吧?那可是远在两界山呢,我什么时候陪师叔去过那里吗?” “……” 云摇笑意一滞。 若说丁筱此刻是假意在演,那对方面上的迷茫神色,未免真实得叫她心慌。 “啊,我想起来了,”丁筱一拍手,“师叔是说,上回我们同去绝巅,看众仙门公审魔头那次?” “……魔头?” 听着丁筱如提起一个陌生人那样平静、旁观又无谓的语气,云摇只觉得心被一点点攥紧。 她放轻了声,问:“那你可还记得……那个魔头,叫什么名字?” 丁筱神色愈发迷茫了,她竭力回忆了片刻,摇头:“魔头便是魔头,哪有什么名字。师叔,你是不是太久不回来,记差了什么?” “——” 云摇滞涩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攥紧了指节上冰凉的玉戒,颤声:“那,慕寒渊呢。”
第111章 知君仙骨无寒暑(二) “慕寒渊?”丁筱神色迷茫依旧,“那是谁?” “……” 云摇一动未动地停着。 她只觉从那冰玉戒子上散发的凉意,几乎要沁透了肺腑,冰过全身。 毕竟云摇从未想过,终焉违逆宿命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余下的代价之一,竟是天道要将他在这凡界所留下过的一切痕迹全都抹去。 如此不留一丝,连仅有的分毫回忆也要殆尽。 “师叔,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绝巅公审和魔头来了?”丁筱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见云摇兀自怔神,她有些茫然,但并未察觉什么不对。 只道是隔得时日太久,师叔对宗门内外有些混淆了。 “这条山道是五师祖让我们清出来的,说方便上下峰的弟子洒扫,”丁筱向前走了几步,忽停下来,“对了师叔,你旁边的那座独峰,是留给谁的啊?” 云摇微微僵着,转过身。 顺着丁筱指去的方向,在峰外的云海间,她望见了一座孤寂、败落的青峰,就守在她的天悬峰旁。 “那日洒扫,我与师弟师妹们上去看过,整座山峰洞府都封了起来,未能入内……” 丁筱遗憾地叹声。 “可惜了那满山的花树哦。听一位师妹讲,那叫四月雪,多生长在极北之域,也不知道如何在我们南疆待了这么久……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它在山门内长艳不衰地盛开了三百多年,前些日子,却一夜尽凋零了。” 望着那满山没了他法力维系,便彻底枯槁下来的四月雪,云摇眼眶湿潮起来。 山风拂面,一阵冷意入骨,更沁肺腑。 云摇压不住地闷咳了两声,强开口道: “慕寒渊。” “什么?” 丁筱茫然回眸。 便见失魂落魄的云摇微微抬眸,轻声而认真地说:“我在山外收了个徒弟,他叫慕寒渊。” 丁筱一愣:“啊?” “那座独峰与洞府,便是留给他的。” “啊,便是方才师叔提起的那个名字吗?原来是还未入门的师弟,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呢,”丁筱挠了挠头,“那,那这位慕师弟,为何没有随师叔一同回来呢?” “……他有些事,耽搁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云摇垂下眸,拾级而上。 “但他会回来的。” 即便所有人都将你忘了,也没关系,我会记得你。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还记着你、等着你,那即便身处无间地狱,你也终有一天会醒来的。 对吗。 云摇不知自己是在问谁。 山中寂静,无人回应,只有穿林打叶的风声掠过她身侧,撩起她白雪色的衣裙。 - 云摇就这样在天悬峰独居了下来。 兴许是看她实在门庭冷落,慕九天要给她安排几个弟子,在座下听教,也负责她洞府洒扫和照顾她日常起居,但尽数都被云摇搪了回去。 闲暇时她喜欢到旁边那座早已荒芜了的孤峰去,去得多了,连山门内的弟子们也知晓了那里—— 满山的四月雪开得绚烂,如火如荼。 像是在准备一场不知年月的等待某人归来的典礼。 至于寒疾发作得不那么频繁又要命的时节,云摇也会下山去,做点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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