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那么几次,她幻觉在人群里,看到了道霜冷脱尘的白衣。 可惜等到再回首,泡影早已散尽。 这般日子过得也快。 那人的存在早被天道从这方世界里彻底抹除,过往的一切痕迹都由旁人替代,只要云摇不去想,便无人提起。 渐渐地,云摇对于他的离开似乎也完全忘记了,不再与任何人提起她有一位尚未归山的徒弟。 连云摇都以为自己快要忘了。 直到有一夜。 她忽然在梦里梦见了他。 那个人好像就伏在她耳旁,那么亲昵无间地说着话。 云摇听不清,在梦里流着眼泪拼命想将他拉住,哪怕只是一段衣襟也好。 可她握不住,他如幻影泡沫,在她指间穿过。 她只能含泪问他“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身边。”他低声俯近,像要将她拢入怀中,却只是触不可及的虚影,“我会作雨,作风,作春晞、夏华、秋霜、冬雪,与这三界一同,陪师尊至万古。” “……” 云摇在梦中泣不成声,醒来时同样是满面泪涟。 天悬峰自那日开始封山。 是真正的“封”,冰封—— 整座天悬峰从山中洞府开始,无尽冰寒向外蔓延,满山的草木也都犹如被凝固在生死之间的形态,被一层冰覆住了,满山都挂着冰棱,而又苍翠茂盛,栩栩如生。 云摇的洞府更是无人能近,连渡劫境的慕九天都无法靠近那可怖的不似凡物的冰寒气半分。 百日之后。 洞府解封,面色苍白孱弱得前所未有的云摇走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她眼底像灼着和身上红衣一样的焰火。 同一日,梵天古寺的红尘佛子领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大和尚,来到了乾门内。 “……他的神魂波动,你为何也能感知到。” 对于轮回塔塔灵,也既是面前这个大和尚的到来,云摇意外又平静:“我能感知,也与你有关吗?” 大和尚合掌轻叹:“在梵天寺时,是我抽取了你的一丝仙格之力,封入金莲中。” 云摇眼神恍惚:“后来,金莲化形入了他的识海,那道仙格之力,莫非入了他的神魂……?” “正是那道仙格之力,护住了他的最后一丝神魂。” 大和尚岿然不动。 短暂的惊愉如烟火擦过眼眸,云摇确定了一日前的感知并非错觉,更觉心生惴惴,连喉咙都紧张得涩然起来:“他当真还活着,对吗?” “是,历次一劫后,遑论千年万年,遑论三界何处,那位终归是活着的,”大和尚终于抬眉,“如此,便已是两相安好,皆大欢喜了。” 云摇眼底惊愉淡了:“你是来拦我的?” “施主从前不执着于此,如今,何必定要相见呢。” “……” 云摇终于恍然了什么:“原本我还要凭借那丝仙格之力去寻他,现在我知道了。” 大和尚难能蹙眉。 却拦不住云摇开口:“他现已魂落幽冥,是么。” “…………” 漫长的寂静后。 大和尚叹声:“即便是仙庭圣尊,也不该身涉幽冥。” “我不是什么仙庭圣尊,我只是乾元界的一个小修者,我叫云摇,”云摇眼神坚定地坦然下来,“此行不会祸及旁人,我问心无愧。” “若下幽冥,一着不慎,便是身陨道消、魂飞魄散。” “……” 云摇和大和尚对视了两息,忽笑了。 这是自仙庭事变之后,她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你来之前便知道,你拦不住我,是吗?” 大和尚合掌,默然不语。 “那你何必还来?” 云摇绕过大和尚,提着一柄青锋,径直向外去。 大和尚的声音被遥遥的山风吹来耳畔。 “他五感尽丧,如孤魂野鬼,天道之力下受戒千日,早该认不得任何人。脱了本体,在幽冥万万魂魄之中,他也不过是最为渺小的一个。” “他认不出你。” “三日幽冥,若寻不回来,那就连圣尊你也要……” “我寻得回。” 云摇铿声,截断。 最后回眸时,少女红衣,眉眼潋滟动人:“若不成,那我亦不归。” —— 过幽冥渡河前,云摇点起了一盏烛火。 以她仙格为蜡。 三日之期,若此烛燃尽还寻不得那人,那她也不必回去。 除了大约是刚收到她的“遗言”的度传下来的神讯有些气急败坏以外,其余一切都叫云摇舒心。 仙庭事变后,千日里,她未曾有过的舒心。 幽冥无间,地狱有双九之数,而其中最底一层,十八重地狱,又名恶鬼狱。 关在那里的魂魄,都是十恶不赦、轮回无恕的罪者,幽冥不愿将这些恶鬼放回凡界作乱,便尽数留在那里,叫他们自相残杀。 天道从无宽仁。 所以云摇径直下的,便是这一层。 只是与载她过幽冥渡河的那个小鬼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说与她听的不尽相同—— 来到这十八重地狱的恶鬼狱中,确是满目鬼魂消亡的断肢残体,也不乏那些藏在垢河的恶鬼互相撕咬,血肉相食,但唯独她并未见到传闻中的满目厮杀。 正相反,除了这一道走来的赤河如墨,苍穹泣血外,一切都诡异地寂静着。 从一个恶鬼口中,救下了另一个被撕咬得只剩半截魂躯的恶鬼后,云摇逼问了对方。 “大,大人有所不知……” 那半截恶鬼贪婪地望着云摇手中的魂烛,却知道对方一根手指都能叫它顷刻魂飞魄散,只能愈发伏低谄媚。 “我们这儿,我们这儿前几日来了一尊大魔!他生前那,那可是能凌九霄、得天罚的厉害人物,恶鬼们全都疯了……谁若能、能啃上他的神魂一口,那得是多少——多少万年的长进啊!” 云摇几乎要捏碎面前这个一边说一边露出垂涎贪婪眼神的恶鬼:“他、在、哪?” “就就就……就在前面血河尽头……” 只剩了半截舌头的恶鬼忍不住舔过骷髅似的牙:“大人可是也要去分一杯羹?我愿代大人——啊!” 一声凄厉后,化作恶气,魂飞魄散。 云摇眼眶微红,轻身循着血河尽头而去。 在那无尽血色连天蔽地的赤河尽头,云摇果真在万鬼之中,望见了那一道身影。 白衣,白发,冷玉似的恶鬼容颜上眉眼阖着,血色如注。 他果真失了五感。 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感。 被天道摈弃在这恶鬼之中,不知要他受多少万载的残食与磋磨。 于血河尽头,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挥着剑,将一头头凶扑撕咬上来的恶鬼斩杀。 魂躯残肢垒作他身下尸骨。 也有躲闪不及之时,他身上白衣染作斑驳血色,大约就是那样来得。 云摇只看了一眼,就觉着心口疼到几近入魔。 ……不能。 魂烛被她死死掐在手中,她记得自己是要带他回去的。 乳白色的圣尊神光从她手心绽放,仙格之力在这无间地狱内灼得煌煌如炬。 那些恶鬼发出最凄厉难听的嘶鸣,被光吞没,消弭无形。 离着他还有十丈,云摇敛下了魂烛。 她怕伤及他。 云摇一步步走向他。 他仍在挥剑,将一只只撞上去的恶鬼漠然绞杀,他五感尽丧,那些恶鬼方才的嘶鸣与惊唳未能影响他分毫。 他如今只是天道之力冲刷下的孤魂野鬼,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感觉不到。 他应当已经将她忘了。 ……这些云摇都知道。 她只是不能自制地上前,迎着他凌冽而死气沉沉的剑,她不知道那剑刺入身体,比起此刻,哪一种会更叫她疼到眼泪都难已。 云摇闭目,踏出最后一步。 “倏——” 冰冷的血色剑芒映亮了她阖眼前的最后一隙眸底。 不知是疼到麻木还是迟钝,云摇没有感知到,那柄冒着狰恶鬼气的剑插入魂体的痛觉。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 剑尖抵停在她身前咫尺。 然后蓦地,它溃散作一道黑色雾气。 握着剑的那只露出森冷白骨的手掌从指节慢慢攥紧。 那张溅着血的冷玉颜上,第一次展露那么无措的、像是在捕捉一段幻影的惶然: “师……尊?”
第112章 千载相逢犹旦暮(一) 云摇心底早已累如千仞的情绪,在慕寒渊的那一声低唤下,轰然溃堤。 理智被冲刷得七零八落。 明知他该是听不见亦感知不到,但云摇还是情不自禁地迎上了那个血色褴褛的怀抱。 身在血河恶鬼间,溅了血的冷玉似的侧颜僵在那儿。 许久后,像是不能确定地,慕寒渊抬手,在身前茫茫无尽的黑暗中虚抱住: “……云摇?” 云摇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 明知他听不到亦无法回应,云摇还是低声如抚。 那些贪婪的恶鬼嗅到了生魂的气息,垂涎的神色更加狰狞,二人身周鬼气缭绕,凶恶的残魂们再次扑上。 “滚——!!!” 暴怒之下,云摇剑光流泻如银,顷刻之间,便有不知多少恶鬼来不及凄唳就被雪白的剑光吞没殆尽。 魂烛盈盈。 云摇不敢耽搁,又连着两剑,将二人身周围拢上来的恶鬼肃清。她转身,将慕寒渊残破染血的魂躯负在了身后,继而阖眸,拈指点向眉心。 仙格神纹熠熠如辉。 须臾后,自这黑暗无垠的无间鬼狱中,忽御起了犹如千丈的清冷剑芒,所过之处,恶鬼嘶声凄厉,黑暗如黎明荡破晓夜般褪散消弭—— 两道身影撕碎了这场寂夜,凌空而起。 “慕寒渊,”云摇回首,望他靠抵在她肩上的侧颜,眼底含泪亦含笑,“我来带你回家了。” —— 慕寒渊魂归乾元那日,天穹外滚滚雷声,长响彻夜。 其中尤以乾门天悬峰附近为最剧烈。 来送例奉药酒的丁筱还有几个上来洒扫的小弟子们,在云摇洞府外吓得哆哆嗦嗦的,一边探头瞅着洞府内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天。 之前那大有冰封乾门千里之势的冰寒气,昨夜一夜之间就消解了—— 这也是他们知道云摇归宗的凭据。 直到洞府门洞开,一道红衣身影踏了出来。 “师叔祖!” “师叔祖来了……” “快,你往那点,别挡着我。” “……” 洞府外洒扫的,布置亭台的,种草的,养树的,将近十几个弟子,也算热闹了。 换了往日,云摇多半要将人都遣回去,但今日却没那个闲暇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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