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辈告辞。” “……” 白须老头身影在堂外淡去。 云摇松了手串龟甲,慢慢吞吞靠回圈椅里,她轻狭着眸,虚望着对方离开的地方。 ……三百年后,取代了乾门坐镇仙域第一仙门的浮玉宫,三百年前也是对乾门发难的领头人。 这是,巧合么。 “有意思。” 云摇垂眸而笑。 身后,少年奉上盏茶,温声问:“师尊是说他吗。” “是,也不止,他们都挺有意思的,”云摇很自然就接了茶盏,“你以后要记住了,就刚刚那个老头,防着他点,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寒渊默然片刻后,颔首:“是。” 云摇抻了个懒腰:“我已经传讯给门内,叫他们遣仙舟来接。等他们到了再带你回山,我就先回房休息了。……哎,坐得腰酸,这一路上就没停下打打杀杀的,我奈何剑都快摸出茧子了……” 身后少年垂眸玉立,朝着嘀嘀咕咕走出去的女子,慕寒渊无声行礼。 等云摇离开后,他才起身,理去衣袍褶皱。 方才少年人身上雅润端方的气度一扫而尽,随他拔身时,浩然无折的威仪已从他眉眼薄痕间一丝丝迤下。那是做惯了上位者的孤桀俯睥,一眼便曝露无遗。 指节轻抚间,少年慕寒渊深眸如渊,若有所思:“当年未察,这只蝼蚁身上,为什么会有魔域修者的气息?” - 归山后的日子,称得上光阴如箭。 云摇前有旧伤在身,后有要命的邪焰封印在眉心,整日不是冥想调息便是打坐行气。除了几次偷溜下峰,确定慕寒渊在门内的境况外,她几乎没与慕寒渊照面。 倒是陈青木入峰拜会了几次。 云摇有些怵他。 准确说,是怵现在这个陈青木。 她敢说,就算把三百年后那个陈青木拎到这儿来,他自己也不敢认——这个刚接任掌门,言语行事又凶悍又铿锵的青年,会是后来那个总是觍着脸朝她笑得很没掌门风范的糟老头。 果然俗话不假,岁月当真是把杀猪刀啊。 也不知道孩子是经历什么了…… “陈青木求见小师叔!” 山峰内一声断喝,云摇险些让他吓得行岔了气。 她没好气地抹了把脸:“说了不见。” “师叔!这件事您必须知道!” 云摇:“…………” 是天塌了还是她的独苗徒弟被人逮走了?都不是的话她一个积伤未愈、眉心内还扛着全乾元界最大的“雷”的无辜小仙,有什么是必须知道的?? 尽管有些莫名暴躁地不满,但云摇还是看在这是五师兄仅存的徒弟的份上,压下了火气。 “好。那你就站在外面传音吧。” 说完,云摇重新运气。 门外寂然半晌。 在云摇一边行气一边疑心这掌门师侄是不是被她气跑了的时候,忽听得耳边一句压得极低、沉郁哑然至极的话声: “师叔,我师父是被人害死的。” “……” 云摇心尖一颤。 她深吸气,极力缓了声笑:“知道啊,所以我不是提着剑,去白虎城屠了那恶首一众,替他报仇了吗?青木,往者已矣,你还是……” “可害死他的主谋、就在仙门之中!” “——” 洞府外,陈青木面色铁寒地等着,洞府内却没了声息。 直到一声没能压住的闷咳声响起。 陈青木面色一变:“师叔?” “…………” 许久后,洞府山门大开。 一身红衣的女子踏出洞府,唇色殷殷,如沾血痕。那双眸子仍旧如剑,清凌地透着霜色。 “查到是谁了?” 陈青木回神,咬牙摇头:“我还在查,但确是仙门势力。” “难怪。”云摇轻笑,“屠白虎城恶首时,我还在心里骂过他,骂他这些年忙于杂务,疏于修行,竟是那样一群废物都能伤了他的命……好啊,真是好。” 云摇垂手一握,奈何剑劈碎了半山浮云,破风而来,骤然横在了她身前。 陈青木脸色微变:“师叔要去哪儿?” “自然是众仙盟。” “我还没有查到罪魁祸首,也不知具体有哪几个仙门参与——” “没关系,我没打算伤任何人。”云摇咽下口中血腥气,“只是我近些时日……行气不顺,须闭关一段时间。在那之前,防宵小异动,须得做点准备。” “师叔要准备什么?” “封剑——” 云摇眸含煞意,冷然望向极东:“众仙盟,天山之巅。” 一日之后。 奈何剑在那座被人一剑威赫、引万剑俯首的众仙盟山巅,以一声清唳传遍仙域,宣告乾门之首、仙域第一人云摇,将于今日子夜入山闭关。 神剑“奈何”自此封于天山之巅。 此后三百年都将这事传为美谈。 而世人不知的是。 封剑当日,于天山巅顶,这位天下第一人在一众敢怒不敢言的众仙盟长老间,除了一柄威赫仙域的长剑外,还留下来了一席话—— “奈何剑下,斩魔三千。不惮再添。” “我闭关后,广迎天下魑魅魍魉到乾门造次,且待来日,看谁以满门接我破关第一剑?” - 是夜。 乾门,天悬峰。 天悬峰的峰顶是片被一剑削平了的山石,切面光滑,像是一脚不慎,就能从这峰顶滑入万丈深渊里。 宗门内曾传闻,这是当年乾门七杰中最严厉的四师兄杜锦,以他从不离身的一柄玄铁戒尺,一尺子给调皮捣蛋的小师妹云摇的山头削成了这样。 那时候宗门里总议论,也不知道小师叔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把四师叔气成那样。 再后来,宗门里就没人传了。 那一代人几乎全都死在了那场仙魔之战里。 “……这一杯,就敬——我最温柔可爱的四师兄!” 慕寒渊拾级而上,到达峰顶时,看见的就是醉得对月提壶的云摇。 他垂了眼帘,走过去,一抬手腕,便将带上来的狐裘大氅盖在她只穿了件薄裙的身上。 云摇回眸,笑吟吟地一把攥住了少年要撤开的手腕:“咦,这位小师弟,你长得好眼熟啊?” 慕寒渊眼神微动,但并未看她,只轻言得似乎习惯也无奈:“师尊,你喝多了。” “嘘……小点声!别让太一老头听见!……什么喝多了,我这是修炼,这是灵力所化的琼浆玉液,才不是酒!” “是,师尊说的对。” 慕寒渊随她握着,他垂着眸,凌厉微曲的指骨缓慢抚过,将大氅露出的她裙角掩好。 到整理过女子松散凌乱的长垂青丝,用她最常用的缀着不知名小花的发带束起,慕寒渊像是沉湎方醒,此刻才察觉,身前的女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没了动静。 他眼帘垂扫,向下望去。 却对上一双倒仰着望他的,浅色盈盈的眼睛。 慕寒渊刚要开口。 “不许死。” 他忽听得她喃喃,不由怔然:“什么…?” 脱去了她平日一身倦懒或是不正经,也或是凌人气度,此刻持有那副十七八岁模样的人就仰在月下,像只是个不经世事的醉酒少女。 她慢慢眨了下眼睛,举高了手,像要摸他长翘的眼睫:“不要死……至少,不要再死在我前面了。” 慕寒渊怔在那儿,竟是一直到她的指尖慢慢触上他柔软的睫尾,像是要点到那颗淡色的小痣上。 慕寒渊蓦地回神,一瞬竟似神色狰狞。 “师尊!” “?” 一句惊声,云摇兀地从醉意里回过清明。 她立刻心虚得想把手缩回来。 可惜她之前就发现了,在慕寒渊七情光团的记忆里,想做违逆他原本记忆中的事,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慕寒渊不退还好,这一退,立刻就勾起了云摇眉心封印的那簇邪焰。 约是隐忍数日后的骤然爆发,云摇一时不备,被那滚烫至极的邪焰游走全身,几乎将所有筋脉经络烫了一遍——青石上的红衣女子登时面红如绯。 云摇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的。 慕寒渊似乎察觉她有异,仍持着那段距离,但哑声问道:“师尊?” “停!”云摇运气,面色一变,“就站那儿,别过来。” “为何?” “我……” 云摇咬牙。 她总不能说,被眉心邪焰和他体内丝络之间的牵引力所累,她现在只想把他扒个干净吧?! “无、事。” 云摇在忍得咬碎牙前,飞快判断了下:要走石阶下峰顶,哪一条也得先经过慕寒渊。 沉思三息。 云摇转身从峰头上跳下去了。 “为师闭关去了了了了——你好好修炼炼炼炼——” 袅袅回音,长荡于天悬峰前。 少年不自觉便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过,又拂落了辊着银线的宽袍广袖。 他像是有些憾然,垂眸,望着自己渐渐透明而淡去的身影:“到这就要结束了啊。” “但没关系。” “师尊,我们终究还会在真正的现世里相见……” 他轻缓勾唇,笑了起来,抬头望向女子红裙消失的山崖绝壁,他漆眸里如晦墨海,沧波万顷,滔滔覆天。 那人声音渐渐沉哑。 “……相信我。到那一天前,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了,师尊。” —— 这一跳,云摇就坠落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其间只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那诡异邪焰所缠,如割如裂,又如烈焰上炙烤,痛得人几乎疯癫,最后一丝清明神识被她牢牢守住,又十分不解—— 她跳下去前明明是要闪挪到闭关洞府内,此刻为何迟迟不落地? 总不能是定错了位置,把神魂摔进了无间地狱里吧? 云摇正思索着。 砰。 她似乎落入了一片冰凉沁人的山湖中,所触之意如丝帛,如冷玉,眼前恍惚又见慕寒渊那片七情之海。 她不由得沉浸其中,只觉周身经脉里的邪焰都被慢慢抚慰消泯下去。 大概是……回到三百年后了? 终于。 云摇心底长松口气,想想都后怕。 还好云摇当年闭关够及时,不然邪焰封印爆发,恐怕慕寒渊都要被她给—— 一隙薄光入眸。 云摇艰难地眯了眯眼。 灯火恍惚间,她看见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似乎是客栈内的房间。 是谁将她带出藏龙山了? 房中又为何如此的暗? 云摇想着,刚要抬手,就察觉指尖下触感十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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