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已过,竹屋外正是个晴天白日,鸟雀藏在竹林中清澈啼鸣。 ……当真漫长得犹如一场轮回。 云摇抬手,掠起一片水镜,她望向自己的眉心。 淡金色的仙格神纹在她额心一闪,又迅速隐没。 这一息已经足以让她确定,终焉火种确实已经被取出,此刻看,应当是没有留下什么祸患的。 但是…… 想起了轮回塔中所历经的前世,云摇轻叹。想来就算是把竹屋外的竹林全拔了,劈成竹条做成书卷,也写不尽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毕竟她怎么也不曾想到—— 小仙云摇是她。 乾元界的云摇,竟亦是她。 而她作为小仙云摇飞升仙界后,经历仙沐之礼而遗忘了的前尘,竟然就是身为乾门云摇的前世。 只是,她又怎么会回到一切发生之前的乾元界? [起始……] [忘了吧,起始。] 那冥冥中的神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被下了仙术封禁的眉心仙格似乎也发出了不甘的挣动。 除去前世,她还忘记了什么呢? 云摇只觉得这一切就像是藏在片巨大的迷雾中,被她遗忘了的真相,似乎就在离她极近处,若隐若现着。 “云施主,可有什么不适?” “……” 身后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云摇回眸,对上了大和尚深邃又无尘的眼眸。 “…无碍。”云摇避过眼神,向下,望见了那朵漂浮在大和尚身前半空中的佛前金莲。 比起她进入轮回之塔前,这朵金莲似乎要大了一些。 而若以神魂相探,更能察觉它层叠合拢的莲瓣内,取代了必须的莲蓬,正驻着血红色的“花蕊”。 分明就是被金莲封印的终焉火种,这会在佛光沐浴下,看起来倒是温和了许多。 “云施主,请调用一丝神纹之力,注入其中。”大和尚一指莲心。 云摇顿了下。 对于大和尚知道她眉心仙格神纹的存在,她发现自己竟然没那么意外。 可能是轮回塔里历尽前世给她带来的震撼已经够多了吧。 云摇想着,已经从眉心牵下了一丝仙格神纹之力,化作一点淡淡的金芒,凝在她指尖,又由她渡入了金莲之中。 “这样,就能封禁住这颗终焉火种了?”云摇问道。 “尚需片刻。待我助金莲炼化,便会告知云施主。施主可以到寺内观景静候。” “……” 这送客的意思直白得叫云摇都不好意思多待一息。 不过刚好,云摇也有自己的要事要做。 离开了大和尚的竹屋,云摇放出神识,在梵天寺中略一盘旋,便找到了慕寒渊所在的方位。 红衣身影在翠绿的竹林中一闪而没。 ——终焉火种是解决了没错。 但历经过前世的全部记忆,她现在才发现,慕寒渊体内尚在的那些血色丝络,绝对不比终焉火种的影响小到哪去。 至于原因,莫非是终焉在他身体里封禁了太久的缘故? 可前世她封禁终焉火种三百年,好像也没有生出这些火种丝络啊。 但无论如何,这一世,她绝不能让慕寒渊再次入魔了。 - 梵天寺,僧庐别院。 慕寒渊坐于榻上。 他又陷入了一片似曾相识的梦中——曾在藏龙山百里外的客栈中,隔着光幕见到的,连天蔽日的尸山血海,以及滔滔席卷万千恶鬼怨魂的魔焰间那道黑冠雪发、漠然抚琴的身影。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变成了那个魔。 他袍袖下指骨懒拨,通体墨黑的悯生琴魔焰缠身,早已分辨不出昔日半点旧影。弦下流淌而出的琴声,将漫天恶鬼怨魂的嘶叫织作了夺人心智的魔音。 死亡像一场吞没桑田的沧海,平缓地向着无尽远的地平线推进。 而造下这百死莫赎的杀孽罪业,凌空的魔尊却漠然厌倦得好似无悲无喜,他望着地平线上沉没的落日,慢慢止住了手中的琴弦。 最后一线夕阳将尽。 天边的残色竟也施舍给他一分薄晖。流淌的浓金覆涌上他的袍袖,短暂地遮藏起那些魔焰。 恍惚之间,他依稀记起了一场落日,应也是这样的壮美,只是那场落日下还有一袭红衣,在天悬峰上。 是梦还是曾经呢。 他竟也忘了。 眼底斑驳的金如此耀目,他不禁闭上了眼。 哪怕身后疾风如掠。 “噗嗤。” 冰冷的匕尖从他心口透出。 然后带着透骨的恨意,在他心口里狠狠拧过一圈。 血涌出了魔尊薄冷的唇。 他身后,虚空中隐没的身影露出,兴奋到狰狞的声音盖过了猎猎的风声:“我真的杀了他——我杀了魔尊!是我把慕寒渊这个魔头杀了!!我——” 咔。 魔焰勒住了那人的脖颈,将那人癫狂的笑狰狞成窒息的惊恐。 在那个人放大的眼底,面前那道漆黑的背影缓缓转身。 匕首从他心口里一点点消融。 而那个空旷又狰狞的血洞,就在对方目眦欲裂的视线下,一点点纠缠出无数根血色丝络,它们分叉,蔓延,长合,最后完好如初。 魔焰灼覆过他心口,连墨色衣袍都再寻不得一丝痕迹。 犹如时光倒流。 “怎么……可能、为什么……凭、凭什么……是你这个魔头……得天独厚……” 在那人极尽嫉恨的嘶哑声音里,魔尊微微偏首。 “得天、独厚?” 魔尊停了许久,忽大笑起来,他眼尾血色魔纹勾抬,如薄玉上垂迤的一滴血泪,盈盈坠在他眼尾。 笑罢,他再垂眸,刻骨的戾意猩红了他墨色的眸—— “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 “是纵使我杀了自己上万次,依然求死不能。” “而我愿意将这求而不得的恩赐,赐给你们每一个人——等到这里变成了无间地狱,亡魂自会归来,不是么?” “……!!” 咔嚓。 魔焰掠回,万千恶鬼怨魂中又多了最微不足道的一道。 “今日便到这里罢,”慕寒渊抚过墨琴,“你也累了,是么。” 话音落时,那道身影已在黯下的天际消失。 一息后。 那道墨冠雪发的身影出现在了披起苍苍晚色的乾门山门内,天悬峰中。 这里早已荒芜。 他穿过满阶的荒草、生了青苔的洞府,一步步踏入到后山的山谷。 只有这里如初。 唯独一处变了:在第八座坟茔的石碑后,新掘出的坟内,落着一张打开的棺木。 慕寒渊平静地躺入棺中。 望了一眼那座无字空碑,他垂眸而笑:“夜安,师尊。” “梦里见。” 在他阖眸的那一瞬息,山谷震鸣。 若云摇得见,便会看到那最熟悉不过的金光杀阵拔地而起,巨剑显影,继而向下轰落—— 剑刃一寸寸碾碎他的血肉与筋骨。 血溅在了石碑上,渗进了石碑那一行快要被抚平的拓字旁。 魔无眠。 但好在他还可以借一场场死,重温那一夜夜有她的梦。 —— —— “慕寒渊!” 恍如隔世,一道撞开了房门的女声,将榻上盘膝入梦的慕寒渊惊醒。 他倏然睁眸。 眼前红衣映入眼底,刚从梦中脱出的慕寒渊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力狠狠攥紧,难以言喻又失而复得的惶恐一瞬间胀满了他的胸膛。 慕寒渊想都未想,在云摇跑到榻前时,他起身,抬手便将她拢入怀中。 “别走……!” 低哑的声线压抑着近绝望的沉恸。 云摇刚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听见这句,又下意识蹭过脸颊去确认—— 白衣墨发,银丝莲花冠。 还有那点淡色小痣。 没变。 ……还好。 云摇吊到九霄之上的心落回了胸口,她掰开了慕寒渊禁锢在她腰间的手掌,又默默地、默默地把自己挪出去了一丈,然后她才问道:“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慕寒渊默然。 在抱上云摇身体的那一刻,确切的感知已经叫他回神,但他多贪恋了片刻,没有松手。 “……是,”慕寒渊垂下袍袖,遮过了根根攥起的指骨,声线恢复了温润清隽的分寸,“一时惊梦而已,冒犯了师尊,还请师尊恕罪。” 他耳边。 从极遥远的虚空中,传来了一声魔的低嗤。像是在嘲弄他的自欺欺人。 云摇没有察觉慕寒渊垂低的眼睫下,流光暗涌,她满心记着自己来此的第一要事:“无碍,我急匆匆过来,是闭关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还在修炼体内的那些血色丝络吗?” 慕寒渊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眸:“是。” “不要炼了,一丝一毫都不要再去碰它。”云摇斩钉截铁,“虽然这样做,会对你的修为进境速度有影响,一时半会也跟你解释不清,但这东西危害——” “好。” “……”一肚子未尽的话憋了回去,云摇仰脸,“啊?” 慕寒渊不明显地笑了下:“师尊修为恢复,想是弊病已除,有师尊在,一切无虞,我修炼慢些也没什么。无论原因,自然听凭师尊吩咐。” 云摇:“。” 刚在轮回塔里经过了那个黑慕寒渊的磋磨,她好像还有点不太适应现在这个白慕寒渊的乖顺。 慕寒渊垂眸片刻,忽然开口:“不过。” 云摇登时警觉:“不过什么?” “师徒之契,似乎不在了,”慕寒渊若有所思地抬眸望她,“是师尊为了不让我修炼它们吗?” 云摇卡壳。 终焉火种都从她眉心挪走了,两人之间的牵引之力当然就不复存在了。 但这要怎么跟慕寒渊说呢。 “那个,它……” 云摇正纠结着,一位小沙弥就在此时停在了屋舍外,扬声进来:“施主,师祖有言,金莲已定,请二位过去。” 云摇一怔,回眸:“我们两个都去?” “是。” “……” 云摇转回来时,也计上心头。 想来只要血色丝络不除,慕寒渊对终焉火种的感知就不能结束,去了定会发现金莲蹊跷。 不如她干脆顺水推舟—— “嗯,师徒之契被我做成了一件厉害的……法宝吧,”云摇迟疑了下,不过想那佛前金莲至少能当个盾用,又心安理得了,“总之是个惊喜,你陪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是,师尊。” 慕寒渊语落时抬眸,他瞥见了云摇鬓发处,青丝间沾着的半片青叶。 想是她来得匆忙,在竹林里沾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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