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初亮,周围尽是昏暗之色, 薄家族兄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引路, 来到一无人打扰之处。 “先练步法。”他嘶哑道,“直到我说停为止。” 薄念慈瞥了眼贴在地面上的影子, 双臂交叉挡下一记猛拳。 两道身影挪移变幻, 快得如空中模糊一片的黑影, 拳脚交加噼啪作响, 刮起的风刺痛皮肤。 地面上的影子随着主人移动而移动, 其中一道平平无奇, 另一道起初有一丝凝滞,往后越来越游刃有余,有一两个瞬间影子竟先于主人做出了预判,又讪讪地放慢节奏。 令梨:好险,差点露馅。 藏身于影是一门特殊的秘法,令梨很早之前从兄长大人手里学来的。她趴在令桃肩头的时候老是不自觉咬他的头发,男人铁面无私地拎着小妹的衣领,把她塞进他影子里。 影子贴于地面,令梨仿佛在水里仰泳般,视角自下而上仰视周围。 独特的视角总能看到些异样的细节,比如薄念慈看似认真招架对练,实则时不时眼风便扫影子一眼,比如薄家族兄嘴唇抿得越来越紧,宛如拉到紧绷的弓弦。 令梨旁观者清,太明白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从何而来。 交手的第一下,薄念慈是全然的初学者;第二下,他看破了族兄的步法,学会了模仿;第三下,凝滞的动作变得行云流水;第四下,他丢弃了纯熟的模仿,换成自我的节奏。 族兄眼睁睁看着年幼于自己的少年几个呼吸间胜券在握,明明前不久还落后于他的人,已然在两人间划出沟壑。 沟壑的名字,叫天赋。 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越嫉妒越绝望,越清醒越堕落。 杀死天才唯一的方式,是趁他尚且弱小时掐断萌芽。 族兄动手了。 最致命的杀招往往以最简单干脆的技巧催发,摒弃一切旁支末节,仅以取人性命为唯一目的。 沉默少年的眼神疯狂又理智,薄家人均皆有的好容貌让他和薄念慈分外相似,倘若放在外界,是一眼能看出血缘关系的亲族。 弑亲乃重罪,手足相残四个字光是听说就象征一桩悲剧,年少的薄念慈尚且会说“同姓同胞我本不欲杀之”,族兄眼中却全无怜悯。 这一幕是真实历史中发生过的事情,因为太清晰了。 薄家族兄的每一处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勾勒得栩栩如生,幻境不可无中生有,唯一的可能,是薄念慈至今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他步入大乘期多年,执掌高位,玩弄权柄,年少的记忆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瓢水,每一幕他却记的分明。 红眸少年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搬入条件更好的内围地区居住,寨主和蔼可亲,领他进屋的族兄主动说明早带他训练。 族兄的态度有些冷漠,但下层区的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最重要的是,族兄和他一样,是有名字的薄家人。 他们的名字写在同一张族谱上,说不定还是临近的位置,堂兄或者表兄。 ‘训练后,我该问问族兄的名字。’招式变换间,红眸少年分神了一瞬。 极短的刹那,却被族兄当作机会敏锐地捕捉到了。 幻境中历史重演,族兄挑选的同样是薄念慈分神的一瞬——那双漂亮的红眸微微敛下,目光轻之又轻地触碰地上的影子。 ‘他的影子有什么特殊,值得他分神留意?’族兄短暂地疑惑,很快抛到脑后,手中杀招乍现。 人类的手青筋暴起,筋脉眦目,手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雪白的骨头刺破皮肉,露出锋利的寒芒。 族兄瞬步上前直冲薄念慈面门,涌起的气流尖利如厉鬼叫啸,他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挥出,周围的空气因此扭曲! 骨掌势不可挡,眼看要落在薄念慈俊美非凡的面容上,族兄眼中却闪过一丝惊愕。 一线剑光宛若石破天惊,笔直的血线切开他的掌骨,一半的手掌掉到地上,砸出团团血花。 单手持剑的少女半跪在两人中间,她支撑在地面上的手陷入涟漪波荡的影子里,缓缓抽离。 黑色丝绸般的影子恋恋不舍地裹住令梨的小腿,粘稠地向下滴落、消散。 “你的手掉了。”她礼貌道,“不需要捡起来吗?” “……你是谁?”族兄握着手腕,血流不止,他的眼神在薄念慈和令梨间来回徘徊,“有外人进入了山寨?!” 令梨正欲回答,被她挡在身后的薄念慈动了动手指,血红色的魔气缠绕住族兄的脖颈,一下勒紧!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双掌抓挠脖子,又因为被令梨砍掉半个手掌,血珠四溅,模样分外骇人。 “想报复他能不能等会儿?”令梨回头和薄念慈商量,“我有话想问。” 薄念慈面无表情地看着痛苦不已的族兄,心情显而易见的差到极致。 令梨能理解,被血缘亲族偷袭谋杀,是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像她这般被亲父抽骨还乐观向上的元气角色,薄念慈此生是达不到这等境界的。 毕竟他脾气本来就差,还记仇记的要死。 “问话?”薄念慈瞥了令梨一眼,“问话只要一条舌头,是不是?” 令梨一个“是”字没说完,缠绕在族兄脖子上的魔气分出两股化为利箭,猝不及防洞穿了他的双眼! “好了,你问吧。”扼住族兄脖子的魔气微微松开,薄念慈把主导权交还给令梨,心情隐有变好。 令梨迎面望进一双黑洞洞的血窟窿里,心里唯一的想法只有:不愧是当魔尊的料。 九重宫的任职人员一定很敬业,没让魔尊大人亲自审问过人,否则怎么解释他报复哪里不好,非废了人家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族兄的窗户被强拆了,令梨想翻进去看看都找不到门路。 她小声的嘀咕落入薄念慈耳中,少年不吭声。 他该怎么解释,他压根不在乎族兄突如其来的杀意,真正让他恼怒的,是族兄看见了她。 谁许那双乏味的眼睛中映出她的脸? 人明明好生生呆在他的影子里,在外面走动的时候也一直维持隐蔽身影的法诀,寨子里见过她的人全死了,只有薄念慈一睹真容。 寨主都不配看见的人,他凭什么看? 身边人弯弯绕绕的心思,令梨不得而知,她持剑挑起族兄的下巴,假装他能看见她严厉冷酷洞悉一切的双眼,为自己添上气势加成。 “我问你答。”她换上刻意的凶狠语气,“不说或者说谎,死路一条,你想清楚。” 虽然他如实回答也是死路一条。 令梨:“你为什么要袭击薄念慈?嫉妒?争宠?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丑恶心思?说!” 不等俘虏回答,令梨的猜测噼里啪啦宛如雨点落下:“我知道你嫉妒人家的美貌,但美貌是天生的,你嫉妒不来。他日后被评为天下第一美人的时候,其他参赛者嫉妒了吗?没有,因为事实胜于雄辩,群众有眼睛。” “不好意思,你刚刚没了眼睛,这话是我说重了,戳你痛点了。”令梨连忙补充,体贴地说。 “倘若你不是个肤浅的人,没有被美色蒙蔽双眼,用你被妒火焚烧的眼睛仔细观察,你惊讶地发现人家不仅貌美,还是个天妒人怨的天才。” 令梨斩钉截铁道:“拼美色拼不过,比天赋比不赢,两厢对比你发现自己简直一无是处。你惊慌,你徘徊,你心急如焚,你恶从心起,于是你积攒力量全力一击——被我砍掉了半只手掌。” “好悲剧一人。”令梨啧啧称奇,友好地问,“我推理的对吗?” 沉默,沉默是族兄墓志铭。 薄念慈的魔气覆在族兄的喉咙上,他清晰感受到他声带几次起伏中波动的情绪。 这位俘虏原本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透露,就算薄念慈刺瞎了他的眼睛,他亦闭口不言。 ‘有本事就挖了我的眼剪我的舌,注定要死,我凭什么让你们称心如意?’ 他的意念如磐石般坚定,奈何令梨缓缓开麦。 寥寥数语,字字精辟,一个嫉妒族弟美貌和天赋,妒火中烧冲昏头脑的愚鲁阴暗小人形象跃然纸上。 生动形象,有理有据,女孩子说话的语气带着了然于胸的掌握感,仿佛她手握证据,立马就要盖棺定论。 族兄:我可以去死,但我不可以背负此等屈辱的名声去死! 他深呼吸,魔气勒住他的咽喉也阻止不了他深呼吸。薄念慈稍微放松了钳制,他有理由相信失去这口深呼吸的族兄将不能在与令梨的对话中保持理智。 “……外姓人,你什么都不懂。”族兄的声音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沙哑难听。 “那就说点我能听懂的。”令梨道。 黑漆漆的血窟窿听声定位,“盯”向令梨,深邃恐怖。 “你是金丹真人。”族兄肯定地说,“你一招就拿下了我。” 令梨眨了下眼,默认了。 “金丹……”他咕噜地说,“结丹的时候,雷劫是什么样的?” “我遇到的是最高规格的九重天雷。”令梨如实道,“一般结丹的雷劫不会很凶,以薄十六丹田里孱弱的金丹推测,他最多被雷云追着劈三下。” 族兄咧开嘴笑了,带着浓浓的嘲弄,他的视线胡乱在空中偏移,企图找到薄念慈的位置:“你,你和她说。” 薄念慈停顿了一瞬,令梨好奇的目光转向他,少年俯身低语道; “山寨的天空,从来没有雷云。” “怎么可能?”令梨断言道,“凝结金丹必渡劫!旁门左道凝结的金丹也要渡。缺少雷劫洗礼的最后一步,金丹根本凝不起来!” 筑基修士可以用强行拔高修为的秘法步入金丹,那时他们丹田内凝出的金色丹丸仅是一道虚影,维持不久便会消散。 薄十楼丹田里的金丹令梨看不上眼,但凝丹与否无法做假,有就是有,无就是无,迈过门槛与没有迈过截然不同。 “山寨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族兄话中的嘲弄更浓了,“但凡有雷云,下层区一定能看见——能遮蔽天雷的阵法,你听说过吗?” 修士畏惧雷劫如虎,遮蔽天雷的阵法或许存在,但绝不是薄家山寨拿得出来的。 “没有雷劫,他怎么凝结的金丹?”令梨疑窦横生。 “薄家有特殊的办法。”族兄晃了晃脑袋,“我们就像被圈养的猪,到了年龄拖去屠宰场,困在巴掌大的地方出不去。你说,这么点儿地方,找得到所谓的结丹机缘吗?”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令梨想了想,“有些人寻觅结丹契机直到寿元将近才堪堪寻到,有的人只需要一次短途旅行。” 但无论如何,困在一个地方转圈圈,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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