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天才到家,踏入村里,地上的土地濡湿, 田埂上挑水理禾的村民来来去去,干得热火朝天。 老张头是七里村的村长, 张大郎在村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路上都有老农直起身子和他打招呼:“大郎回来了。”、“回来了啊大郎。” 张大郎其实有大名, 但大家都不爱叫, 村里的赤脚大夫尤其固执, 每回张大郎去看病都要听他大着嗓门嚷嚷:“大郎,喝药了!” 不知道为什么,张大郎每次吃药时都有种一命呜呼的奇妙预感。他思想来去, 怀疑自己看武松打虎看得太上头,不该有的代入感增加了。 “叔,俺爹娘呢?”张大郎回家放下竹篓, 发现家里没人, 出门问邻居老叔。 “拜菩萨去了。”老叔扬声, “你小子刚回来是吧?还不拿点贡品去神庙拜拜。” 听到菩萨二字,张大郎眼底闪过些许抗拒, 但他没反驳, 老老实实去厨房抓了一把干枣。 张大郎揣着红枣走在村路上,一会儿健步如飞, 一会儿磨磨蹭蹭, 完美诠释了拉扯的释义。 他既想赶紧拜完菩萨赶紧了事, 如非万一打死不踏入神庙半步, 又实在是胆战心惊, 不敢跪在手持斧头的女人像下磕头。 村里的乡亲们为什么那样狂热迷醉地崇拜这尊鬼菩萨?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时难道闻不到庙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吗? 腐烂的人皮气味, 浓郁的皮屑味道。哪家的菩萨背在身后的手握着斧头? 她慈悲的双眸注视她的信众,犹如砍柴人注视树在眼前的木头,斧头和木头切触的咔声清脆悦耳,被利落地斩成两段。 张大郎每每僵着身子叩拜时都感觉蛇一样阴暗湿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滑过,他一下下用力磕头,直到他额头的血腥味盖住了泥塑像上的血气,张大郎才感觉自己活了下来。 他的爹娘比他虔诚得多,天天把菩萨挂在嘴上,一边念着佛一边打磨家里的斧头,斧刃磨得又快又亮,看得张大郎心中涌起一阵阵寒意。 “家里的客房被收拾过了,又有外乡人住进来过。”张大郎低声碎碎念,“菩萨收了祭品,雨果然停了……哪有这么灵的事。” 分明是鬼菩萨降雨逼死了七里村人,村民反而要向她献祭,感谢她停下降雨。 张大郎赶着暴雨天去城里找活做,一大半原因是他不想参加七里村的传统活动,团建使他痛苦。 “不幸的外乡人,死前一定遭遇了他们此生最恐怖的灾难。” 暴雨的黑夜,淌过积水而来的村民,他们披着黑色的雨衣,在雨雾中宛如扭曲的鬼影,手中斧头寒光明昼,高高举起。 一想到自己的爹娘也是其中的一员,一想到揭开雨衣露出的面无表情的脸是他日常熟悉的乡亲,荒诞和恐怖攥紧了张大郎的心脏。 磨蹭了再久,张大郎终是走到了神庙门口,袅袅的青烟飘出门外,菩萨的香火不减反增。 张大郎低着头走进庙里,干咽唾沫把怀里的干枣放在香案上,突然看见白瓷盘下压着一张纸条。 【菩萨说她不爱吃生肉,活鸭活鸡做成熟食再送来。附赠菩萨喜欢的菜单一份:烤鸭卷饼,啤酒鸭,鸭肉粥,鸡公煲,爆炒鸡丝……】 张大郎不知不觉展开纸条,看到好长好长一张菜单,比城里赏味楼的名册还全面。 菜单最下方写了一行小字:菜单参考书目《教你一文钱玩转修真界》·穷游道人著,绝赞好评发售中,预购前一百送作者亲笔签名一份。 张大郎嘴巴张大地拿着纸条:这是什么?! 他迷茫,他彷徨,他壮起胆子抬头看向菩萨泥像。 宝象庄严的女菩萨垂眼看向跪倒在她面前的众生,她一只手向外摊开,一只手高高举起,掌心握着一柄幽黑的长剑。 一柄长剑?! 张大郎的头越仰越高,直到被老张头干瘦的手狠狠拍了一下脑门,才疼得回过神来。 “爹——斧头呢?”张大郎语无伦次,“菩萨手里的斧头呢?” “不许在神庙里高声喧哗。”老张头呵斥儿子,“你说斧头啊,前阵子给换了,菩萨说如今佛陀们都流行用剑,只有最老土的菩萨才用斧头呢。” 张大郎:“啥?” “流行!你个土鳖。”老张头口若悬河,骄傲道,“傻儿子出门太久,跟不上村里的潮流了吧?菩萨给俺们村托梦了,说俺们没见识,她用了这么多年的斧头也不知道换一换,她的同行都笑她的信众没见识,给菩萨丢了好大的脸。” “菩萨丢脸了,不高兴了,俺们村才又是旱灾又是水患。”老张头振振有词,“我和你们叔几个连夜重修了菩萨像,拆掉斧头换成长剑,果不其然,雨一下就停了。” “你是没见过雨停的架势。”老人啧啧称奇,“好大一条金色的龙在天空腾飞,祂长啸一声,雨云像耗子见着猫似的魂飞魄散。” 云雷风雨皆是龙掌控的意象,真龙祈雨停雨的本事可不是乡间菩萨敢比的。 张大郎听他爹津津有味地说他亲眼所见的“神迹”,又说到他们重修神像的时候,几人合力拿掉菩萨手里的斧头,女菩萨的泥眼中流下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瞧菩萨多感动啊,感动得都哭了。”老张头兴奋道,“俺们拆下斧头,斧头一落到地上就摔成了土渣,菩萨血泪不止,激动得很呢。” 张大郎:我怎么觉得菩萨不是激动的,是被你们气的呢? 他爹不听,他爹继续兴奋地叭叭叭:“斧头俺们村有的是,但村里没剑,俺们正着急呢,生怕菩萨赶不上潮流怪罪俺们。好在借住在俺家里的外乡人说她会打铁,现场拉开了风箱。” “嚯!好家伙,虎虎生风!”老张头眉飞色舞,“女神仙打铁打得可开心了,一锤接着一锤,热火朝天,不一会儿就给菩萨打出了一柄长剑。她还找来两个大西瓜就地一劈,咔擦两下,给剑开刃。” 张大郎听到故事里的外乡人,难掩惊讶:那两个人居然没死? 不仅没死,他爹一口一个女神仙、男神仙叫得亲切,称他们是菩萨派来的救七里村于水火的救兵,教导村民如何用符合潮流的方式供奉菩萨。 “你手上那张单子就是女神仙帮忙写的。”老张头努努嘴,“说来也是俺们的错,只晓得杀鸡宰鸭血淋淋往香案上一放,菩萨是多么风雅的存在,哪里看得上没拔毛的死鸡?难怪不满意。” “日后村里祭祀就照着女神仙给的菜单做,奉完菩萨端下来俺们自己也吃,岂不美滋滋?” 老张头喜笑颜开,对着持剑的菩萨像拜了又拜:“菩萨慈悲!” 张大郎全程听得目瞪口呆,他不就出了一趟门吗?回来怎么天都变了? 青年仰头望向高大的菩萨像,他的鼻尖仍然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气,女菩萨手中长剑含锋于内,却让人如置冰雪,被杀气刺得皮肤生寒。 张大郎直觉:这尊菩萨比以往更可怕,更强大,更不可对抗。 但他心中竟没有升起多少恐惧。 张大郎从前畏惧斧头菩萨,怕她举起的斧头落在他的后脖颈,怕不知何时一睁开眼他的爹娘亲手把他绑到香案上,像杀猪一样生祭掉他。 眼前的长剑菩萨杀气比斧头菩萨更生,却坦坦荡荡一身正气,她的剑指向人前而不藏在背后,剑锋落下前夕必坦然相告。 张大郎想起借住在他客房的两个外乡人,连忙问老张头:“爹,两位神仙还在村子里吗?” 老张头摇头晃脑:“菩萨又不只是俺们村的菩萨。神仙到大妞他们的五里村去了,还有三里村和十里村,这几天要把菩萨像换完,可不能让菩萨等。” 这对父子站在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神庙里说话,张大郎没忍住又一次展开《菩萨喜欢吃什么》的菜单,仔仔细细研读了一遍,嘟囔道:“参考书目……穷游道人……” “阿嚏!” 穷游道人擦了擦鼻子,运笔如飞地给签名。 他足足签完了一百份名字,才一脸满足地停下笔,拍着鼓鼓的肚皮打了个嗝。 “别的不说,乡村料理的滋味真不错。”穷游道人抹抹嘴,珍惜地收好令梨送他的胡吃海喝贡品自助餐券。 持此券者四个村庄贡品免费吃喝,允许打包,允许连吃带拿,允许点菜。 穷游道人当日帮令梨和伽野带路本只想替少主助攻,顺带捞两个白面馒头当干粮。 但他心目中的少夫人太大气了,自助餐券说送就送,改信她这尊杀神菩萨的村落料理贡品的手艺越来越好,吃得穷游道人走不动路。 这些贡品不是白给他吃的,令梨做了穷游道人的赞助商,资助他写《教你一文钱玩转修真界·南疆篇》。 穷游道人在游历南疆的过程中如若遇见了和七里村斧头菩萨相似的邪恶信仰,要第一时间通知令梨。 这既是为他自己又找到一个蹭饭吃的贡品提供点,又帮令梨发展她的传教事业。 “我从前做好事不留名,现在才知道留名有留名的好处。” 令梨五指张开,丝丝缕缕的金线如雾似网勾连在她指尖。 七里村改信长剑菩萨后,黑色的功德之气重新露出金色的本相,一大部分汇聚在令梨身上,也有一些被她按劳分给了伽野。 南疆如七里村斧头菩萨一样的邪恶信仰还有很多,等着令梨拔钉子一样一颗颗除去。 “从前不留名,难道不是因为阿梨身上总是背着各种各样的通缉令吗?”伽野抬手去勾她指尖的金线,“而且你现在也没有留自己的名字。” 当地信仰不都是菩萨,也有佛陀、老怪等形象,令梨没有大修他们的形象,只给每个神像都硬塞了一柄剑。 南疆底层散修隐隐听到风声,悄悄怀疑这是不是剑修决定一统修真界的阴谋——这群杀胚终于不满足自己版本之爹的地位,要开始清除异端了吗? 剑修确实是一帮很霸道的人,御剑飞行资格考试只许考生御剑——你说你是符修,未来只会御符飞行?抱歉,上天必须有御剑飞行资格证,及不了格你御夜壶也不行。 “一统修真界也太夸张了。”令梨笑道,“我不过是迫切想提升修为,撼动修真界延续了千万年的秩序而已——你说,若是没了无心剑尊,凌云剑宗还撑得起正道第一宗的名号吗?” “快了,就快了。”她五指收拢,功德之气没入体内。 令梨没事人一样地笑笑:“我总是想着,不好让剑尊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30 16:00:00~2023-05-04 1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间烟火 78瓶;瑶英落锦 15瓶;小彻 10瓶;54180197、今天也睡不着觉 5瓶;会在海里游泳的艺术 3瓶;达摩克利斯、想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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