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她坐在妆镜前让丫鬟梳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便红了眼圈,道:“小桃,老爷和夫人还是不肯认我么?” 小桃垂着眼,抿唇不作声,董氏的泪珠儿便噼里啪啦砸在桌面上。 小桃过去是服侍窦小姐的,董氏一见她,便叫得出名字,而此前,小桃从未见过董氏。 董氏究竟是不是窦小姐,小桃在她身边观察了这几日,要说言行举止是很噎埖像的,连爱吃的菜都一样,可借他人的肉身还魂,这事太过离奇,谁也不敢轻易相信。 见董氏哭得梨花带雨,小桃便想起常常流泪的小姐,忍不住劝道:“姑娘莫要伤心,事关重大,老爷和夫人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奴听说他们从邻县请来了一位桑道长,是清什么派的长老,很有本事。只要他说姑娘是,老爷和夫人一定会认你的。” 董氏神情一愣,拿起帕子擦了擦脸,道:“那位桑道长何时来?” 小桃道:“昨日派人去接了,快的话,今日就能来了。” 阿绣在马车上听桑重说了窦家的怪事,心中不以为奇,面上诧异道:“竟有这等事,桑道长,你说董氏当真是被窦小姐的魂魄附身了么?” 桑重道:“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 阿绣眨了眨眼睛,虚心请教道:“那什么才是实呢?” 桑重道:“亲自验证过的才是实。” 阿绣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表情,转脸看向车窗外,翘起了唇角。 窦家世代为官,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下了马车,便有衣着考究的仆人迎上来。进门只见重楼复榭,廊然清朗,一路修竹乔松,莺啼恰恰。 窦老爷宦海浮沉二十多载,本是很沉得住气的,最近被董氏的事闹得心烦意乱,此时正背着手,皱着眉,在厅上来回踱步。 管家道:“老爷,桑道长来了。” 窦老爷见一个俊秀非凡的道士身后跟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自然便将后者当作了随从,拱手与桑重见过礼,也不问他身后的小子是谁。 还是桑重介绍道:“这位是贫道的朋友,秦半山。” 窦老爷这才看了阿绣两眼,道:“秦公子,幸会幸会。” 分宾主坐定,仆人端上茶来,窦老爷一边吃茶,一边细细打量着桑重,真个秋水盈盈玉绝尘,簪星闲雅画中仙。青春永驻惹人羡,掷果盈车为哪般。 想当年挑女婿,窦老爷愣是把方圆几百里的青年才俊看遍了,论样貌,竟都不及这位清都派的五长老。 清都派,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窦老爷是知道的,朝中大臣,王室宗亲,鲜少有不知道的。他们当中,有些还和清都派沾亲带故,就说卫国公易恺和桑重的师侄易隽之同宗,论辈分,卫国公还得叫易隽之一声大老爷。 可是易隽之看起来比卫国公年轻得多,见了面,就很尴尬,幸而他们不必见面。 对着卫国公的大老爷的师叔,窦老爷恭恭敬敬道:“桑道长,董氏自称是小女还魂之事,您怎么看?” 用眼睛看。阿绣在心里接了一句,抿唇忍笑。 桑重瞟她一眼,从袖中拿出一道符,道:“将这道符贴在董氏房中,两日后自见分晓。” 窦老爷小心翼翼地接过符,有些担忧道:“倘若小女的魂魄果真附在她身上,这符不会伤害她罢?” 桑重让他放心,他便依言交给下人,去董氏房中贴上,自己陪桑重和秦半山用了顿素斋。 桑重道:“府上屋宇华美,景色怡人,贫道想多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窦老爷受宠若惊,连声道:“方便,方便,难得道长赏眼,我带你去云水坞看看,那里景色最好。” 桑重道:“不必麻烦,贫道和半山逛逛便好。” 窦老爷也没有勉强,道:“那二位随意。” 阿绣跟着桑重信步走在一条五色石铺就的小径上,两侧花木茂盛,日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 阿绣好奇道:“桑道长,你给窦老爷的是什么符?” 桑重道:“不是什么符,我瞎画的。” “啊?”阿绣睁大眼,以为他在开玩笑。 毕竟名门大派的长老,一举一动都要为人表率,怎么会像江湖骗子似的糊弄人? 桑重弯起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道:“若你是董氏,假扮窦小姐,此时知道我来了,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跑了!”阿绣不假思索,说完会过意来,道:“你在试探董氏?她是装的不是,以道长的修为,一看便知,何必试探她?” “她若是装的,一个卖唱的穷苦妇人如此了解深宅大院里的窦小姐,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与其逼问她原因,倒不如让她自己说出来。” 因存了收徒的心思,桑重又多说了一句:“对女人强硬,往往会适得其反。” 阿绣看着他,笑道:“想不到道长你还懂这些。小可有位朋友,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道长想不想听?” 桑重道:“愿闻其详。” 阿绣道:“她说,对男人强硬,往往能如愿以偿。” 能有这种经验之谈的人,想必本领高强,抑或手握大权,制伏过很多男人。这若也是个男人,无疑是将帅之才,一方霸主,这若是个女人,那就更厉害了。 桑重道:“你这位朋友不简单。” 阿绣笑道:“她确实不简单,道长你也不简单。” 桑重道:“我不过活得久一些,经历的多一些罢了。”说着走到岔路口,右边的小径通向一个月洞门,门上题着琴风二字,里面是个独立的小院。 桑重没有进去,站在门外,观望里面有平屋三间,中间的门开着,几个小厮进进出出地在搬运东西。南边墙角一株李树,枝繁叶茂,长势喜人。 桑重叫过一个小厮,问道:“这院子可有人住?” 小厮摇头道:“没人住,只是放些杂物。” 桑重让他去忙,伸手按住阿绣的肩头,认真道:“秦公子,这宅子的风水不太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请你酉时后来一趟,将院子里那棵李树砍断。” 砍树谁不会呢?他分明是给我赚那五两银子的机会。阿绣心里这么想,也就没问他为何不让别人来,爽快地答应了。
第四章 三寸金莲夜惊魂 吃过晚饭,将近戌牌时分,天已黑透,一轮明月溜上树梢。 阿绣提着灯,拎着一只竹篮出了门。竹篮上盖着块布,布底下是一把砍柴的大斧头。 走到琴风院,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阿绣走到那棵李树下,放下灯和竹篮,一揖到地。 “李兄莫怪,并非我想砍你,而是你妨了人家的风水,我也是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拿起斧头,阿绣叹息一声,又道:“红尘是非多,来世若还做树,千万远离红尘。”说罢,用力砍在树干上。 树身震颤,落叶纷纷,骤然刮起一阵阴风,冰冷刺骨,阿绣不禁打了个寒噤。拔出嵌进树干的斧头,又要砍下去,忽觉有些异样,仿佛被人盯着后背。 她身后是三间平屋,小厮说过没有人住。她还是回头看了看,门窗都关着,屋里并未点灯,就算有人也看不见。 换了个方向,阿绣面对着三间屋子,举起斧头,只听啪的一声,从屋里传出来的,很轻,像是什么小物件掉在地上。 也许是院子里太过安静了,听起来格外清晰,紧接着又是一声。那屋子是堆放杂物的,东西摆放不稳,发出这种声响也很寻常。 阿绣不予理会,又在树干上砍出一道口子,树叶落得更多。 哒,哒,哒,屋里的声音变了,节奏缓慢,好似有人趿着鞋走路的脚步声。 阿绣盯着锁住的房门,心想难道有贼?可是我在外面亮着灯,里面若真有贼,早就看见了,走路也该悄悄的,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莫非是鬼?阿绣最怕鬼,想到这里,心里发毛。过去大家凑在一起摆龙门阵,讲鬼故事,就她躲得远远的,不敢听。 为此,同伴没少笑话她:阿绣,你个妖精怎么还怕鬼呢? 谁说妖精就不能怕鬼呢?鬼是死过一次的,光是这段经历,就很可怕了呀。 阿绣想跑,又怕桑重知道了笑话,强忍着恐惧,加快速度砍树。 木屑横飞,树液流淌,屋里的哒哒声忽然停了。这一静下来,阿绣也不敢动了,感觉屋里的东西在蓄势待发。 她攥着斧头,手心都是汗。 过了几弹指的功夫,门锁掉在了地上,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呀一声,门开了。 灯光照不进屋里,浓雾般的黑暗中伸出一只红绣鞋,没有脚,只有鞋,莲瓣大小,鲜红欲滴,如同血池里捞出来的。一只迈出门槛,另一只跟着出来,仿佛有人穿着它们似的。 阿绣吓得四肢发软,差点拿不住斧头,到了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了,提起灯笼,转身就跑,却看不见院门。 红绣鞋追着她,哒哒的声音近极了,贴着脚后跟一般。 阿绣知道自己中招了,因法力被封,眼下她与凡人无异,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头跑,一头想,桑重见我去了这么久没回,应该会来找我罢!万一在他来之前,我便被鬼害死了,岂非太冤! 不对,这里有鬼,桑重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难道他想借刀杀人?可我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正想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白纸灯笼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烧着了。 阿绣疼得龇牙咧嘴,抬头借着跃动的火光,发现周围堆满了杂物,自己竟跑进了屋,方才是被门槛绊倒了。 哒哒的脚步声这时又停住了,阿绣正欲站起身,余光瞥见一双脚悬在半空,轻轻晃荡。 明明怕到了极点,她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细看那双脚只有三寸长,十个趾头都没有指甲,似被生生拔去了,鲜血淋漓。 红绣鞋想必是从这双脚上掉下来的,难怪那样红。 阿绣脸色惨白,浑身汗毛直竖,冷汗浸透了衣衫,脚也跟着痛起来,目光顺着蓝妆花遍地金裙上移,原来是具悬梁自尽的女尸。 女尸穿着华丽,满头珠翠,脖子上套着绳索,灰白的面孔朝下,闭着眼睛,猩红的舌头拖得老长。 不知是否错觉,阿绣仿佛看见她的眼睛动了一下。就在这时,火光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两点红光亮起,瞬间到了阿绣面前,是女尸血色弥漫的眼睛。 冷气拂面,阿绣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一声尖叫后,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她便不省人事了。 炫目的金光下,整间屋子亮若白昼,女尸如雪遇火,顷刻化为乌有。阿绣肩头符文流动,渐渐隐去。 桑重走进来,看着昏倒在地的秀才,眼神有点嫌弃,摇头道:“忒不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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