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仿佛回到那个酷寒的午后,只身躲在殿门外,透过门缝,看着血泊中的钟妃,牙齿打颤,浑身哆嗦,喃喃道:“娘娘,娘娘……” 再度看向男人的脸,滔滔恨意涌上心头,侵吞理智,阿绣一时分不清他是谁,也忘记了自己假扮秦半山的事,径直走到隔壁,抬脚踹在门上。 她这一脚用足了力气,那门原本没有拴上,砰的一声巨响,被她踹开。屋里的男女正在春凳上做那事,都吓了一跳,扭头愕然地看着她。 男子喝道:“哪来的花子,如何擅闯别人的房屋!” 阿绣不作声,冷冷地直视他,一个箭步上前,举起匕首向他的咽喉刺去。男子大惊之下,急忙躲避,倒是个练家子,动作敏捷,只被划破了脖颈上的皮。 妓女尖叫着跑开,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阿绣还欲再刺,手腕被人攥住,她回头看见了桑重。 桑重听秦半山说丁氏的死,是窦老爷三心二意所致,便疑心秦半山是女子假扮。一般的女扮男装骗不过他的眼睛,除非这女子不是凡人,施法借了男子的肉身。 故而他让秦半山来钟秀阁,并不是为了捉妖,而是想试探秦半山究竟是不是女子假扮。 秦半山出了门,桑重便在房中用圆光术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进了钟秀阁,对那些穿红着绿,艳妆浓抹的莺莺燕燕看也不多看一眼,试想一个少年光棍,就算品行端正,也不该是这个光景,桑重心里便有数了。 后来见秦半山偷窥隔壁的嫖客鞭挞妓女,神情惊恐,桑重想她一个女孩子,害怕这种事也很自然,却没想到她要杀那嫖客,急忙赶过来阻止。 此时攥着秦半山的手腕,桑重认真打量着她,心想她究竟是谁,接近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阿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陡然清醒,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她的泪珠儿也跟着掉了下来。 即便披着一副面黄肌瘦的男子皮囊,她哭起来依然有种楚楚动人的风韵。桑重忽然心生好奇,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呢?他又不想太快知道,解谜的过程往往比谜底更有趣。 “秦公子,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阿绣泪眼迷茫,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适才我在隔壁房中,一阵冷风吹来,我便昏昏沉沉,好似睡着的光景。定是妖孽上了我的身,要杀这位公子!” 哪有什么妖孽,这话本是桑重编来骗她的,此时倒被她拿来骗自己,心中好笑,面上不动声色,捡起地上的错金匕首,道:“秦公子,这匕首是名家制作的宝贝,你从何处得来?” 他没看错,这把匕首削金断玉,是钟晚晴从仙乐门的宝库里偷出来的。仙乐门是个小门派,收藏的宝贝倒不少,钟晚晴那日满载而归,甚是欢喜,见阿绣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了她。 万幸这把匕首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不然便要露馅了。 阿绣摇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未见过。” 差点被杀的嫖客捂着脖子上的伤,惊魂甫定,怒上心头,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这泼皮要杀本官,休得抵赖,乖乖随本官去衙门吃板子罢!” 这嫖客居然是个官,阿绣见事态有些严重,便往桑重身后躲,道:“这位大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你?”又委屈地看向桑重,道:“桑道长,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救我则个!若不是你让我来贴符降妖,我也不会惹上这场官司。” 好么,分明是她自家闯下的祸,竟怪到他头上来了,真是个蛮不讲理的女子。 桑重抿了抿唇,道:“肖大人,三个月前你在郊外打猎,射杀了一只牝狐,可有此事?” 肖运官一愣,细细打量着桑重,收起几分怒容,带着一丝敬畏道:“不错,是有此事。” 桑重道:“那牝狐修炼百年,已成气候,被你射杀,阴魂不散,一直跟着你。你是武官,杀气重,它轻易不能得手,只有等你来了这种地方,才好下手。否则秦公子一介书生,与你无冤无仇,怎么会做出这等事呢?” 这番话有理有据,别说肖运官,就是阿绣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确是被牝狐的阴魂附身了。 肖运官穿上衣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道长果真是高人,还未请教仙乡上姓?” 桑重道:“清都山,桑重。”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浑似一道惊雷,劈得肖运官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连声道:“原来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失敬,失敬!”又是让座,又是看茶。 桑重道:“大人不必忙,贫道和秦公子还有事,告辞了。” 肖运官再三挽留不住,忧心道:“那牝狐的阴魂现在何处?还会来找下官报仇么?” 桑重拍了拍衣袖,煞有其事道:“贫道已将它收服,不会再出来了,大人放心罢。” 肖运官拜谢道:“今日若不是道长出手,下官几乎命丧于此,荷蒙大恩,犬马难报。”送出大门,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进去。 闹了这一回,天色已擦黑了,街道两旁的酒楼商铺灯光缭绕,阿绣走在桑重身边,落后半步,抬头看他。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她手上已然添了一条人命,想必自她出门,他便暗中观察,才会来得这样及时。秦半山是个凡人,他不放心也是自然,但被牝狐阴魂附身的说辞,他当真相信么? 阿绣心中有些不安,桑重眼角瞟了瞟她,道:“你方才见了我,怎么哭了?” 阿绣一愣,目光闪烁,低了头道:“我那时被牝狐的阴魂附身,哭也是它哭,我哪里晓得?” 编,接着编,桑重也不戳破,想她忽然发了疯似地要杀肖运官,必然有些缘故。难道肖运官是她的情人?嫖娼被她撞见,气得要杀人,倒也合理。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像是认识的。 思量间,听她道:“桑道长,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补偿?”桑重不解地看向她,道:“我为何要补偿你?” 阿绣按着心口,眉头微蹙,状似西子捧心,理直气壮道:“我因为你在钟秀阁受了惊,心口有些疼,你难道不该补偿我?” 桑重简直被气笑了,她明知是他帮她收拾了烂摊子,不道谢也就罢了,还好意思要补偿,真是厚颜无耻。 前面有个混堂,白粉招牌上写着香水本行,积祖秘方。桑重一看,计上心来,点头道:“说的是,我请你洗个澡罢,正好舒筋活血,消乏解疲。” 满以为她会难为情,找借口拒绝,不想她眼睛一亮,笑逐颜开道:“好主意,走罢!” 桑重呆了呆,暗道失算,此女竟是个没脸没皮的色鬼,爱看男人身子。她虽然占了具男人的肉身,但毕竟是个女子,自己与她一处洗澡,成何体统? 一步步走到混堂前,难为情的倒成了桑重,想找借口离开,又怕她起疑,最终把心一横,想她都不怕羞,我怕什么!
第七章 雨疏风骤金兰契 进了混堂,更衣室里人不多,除了阿绣和桑重,还有两个赤着上身,坐在长凳上闲聊的黑汉子,一名正在脱裤子的少年。 阿绣这时才发现,虽然占了男人的肉身,要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还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桑重背对着她,慢腾腾地脱了道袍,回头一看,她腰带还未解呢。 她咬着嘴唇,脸庞有些红,莫非是不好意思了?桑重心中大笑,顿时轻松了,面上闪过一抹捉狭的神色,道:“秦公子,你怎么还不脱?” 阿绣看了看他,脸皮发烫,手指勾着腰带,到底豁不出去,找个借口走罢,又不甘心,想好歹等桑重脱光了,饱看一回再走,也不算白来。 于是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进去罢。” 桑重体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放心?还是陪着你罢。” 阿绣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进去罢!” 桑重执意陪她,阿绣暗暗埋怨,这道士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不该体贴的时候倒热心。 就这么坐着,敌不脱,我不脱,僵持了好一会儿,桑重不曾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阿绣情知他的身子今日是看不成了,叹了口气,也罢,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桑道长,我们回去罢。” 桑重终于等到这一句,点点头,转身穿上道袍,露出胜利的微笑。 回到窦宅,两人吃过夜饭,各自回房休息。 夜至三鼓,偌大的窦宅内外悄无人声,阿绣躺在床上,已有七八分睡意,忽闻桑重在门外叫她,便穿了衣服,开门走出来。 院子里月色空明,地白如霜,换了一身玉色绫道袍的桑重臂挽拂尘,立在桂花树下,斑驳的树影在他身上映出一幅水墨画,昳丽的皮囊被月光濯洗得更加清润。 阿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怔了片刻,心中好不懊悔,恁般美人,先前在混堂里,自己就该豁出去,把他的身子看了再说。想当年,天蓬元帅连嫦娥都敢调戏,自己对一个桑重却畏手畏脚,惭愧,惭愧。 桑重瞅她一眼,道:“秦公子,我带你去看出好戏。”说罢,一挥拂尘,卷住她的手臂,与她化阵清风,拂过最高的树梢,落在院墙外。 阿绣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道:“哪有好戏看?” 桑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多时,一个人影翻出墙来,径直奔向他们。 桑重迎上前,道:“董娘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那人身形一僵,站住不动了,月光下一张白净的容长脸,赫然就是董氏。她穿着一身深色衣裳,背着个包裹,满眼惊恐地看着桑重。 “你……你是桑道长?”董氏并不认识桑重,但见他道士打扮,就像小桃说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便对上了。 桑重道:“正是贫道。” 董氏心知跑不了,扑通跪下,道:“桑道长,我假扮窦小姐并无恶意,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一马罢!” 桑重道:“董娘子,贫道也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你与窦小姐有何渊源?” 她们自然是有渊源的,否则一个卖唱为生的穷苦妇人怎么能把一个锦衣玉食的宦家小姐演得惟妙惟肖? 故事要从一年前说起,彼时董氏刚死了丈夫,迫于生计,重操旧业,出来卖唱。是的,她本来就是个歌妓。按理说,她该素衣蔬食,守孝三年,但那死鬼丈夫除了一屁股债,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隔壁卖瓜的王婆说:娘子,守孝事小,饿死事大啊。 董氏深以为然,那日正在酒楼寻觅生意,一名年轻女子坐在阁子里,向她招手。这女子穿着素雅,淡若春月,笑眯眯地问她会唱什么。 董氏阅人多矣,说了几句话,便猜到这是个富家小姐。她乐得做小姐的生意,因为小姐有钱,且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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