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洵将谢翾抱回了她的房间里,而后去院子里亲手削了一柄青竹剑。 他提着剑,没有叫上冥兽,就这么孤身一人往酆都的尽头走去。 凤洵不是原属于酆都的任何一位神,他不需要遵守任何神明的规矩。 现在他想要看谢翾的一生就看,想要为她破开通往凡间的路就可以斩下一剑,谢翾想要如何他都可以为她做到。 他想要她——所愿所想即为真实。 凤洵心念一动,他手中的青竹剑便轻易挑开孽镜台的禁制,仿佛挑破一层青纱,就在谢翾的一生即将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一道炽烈的光芒呈羽翅状从虚空里拂来,将他的青竹剑荡开。 很快,凤洵的身形往后疾退,一跃便是数万里,酆都的无边浓雾被他周身炽热如烈火的气息压制,那柄最最普通的青竹剑再次斩向界河,同样是羽翅再次出现,架住了他的剑。 “胡闹。”虚空里,高大如烈阳的身形逐渐显出轮廓,他的身量分明与凤洵一般高,不差分毫,但他自彼端而来,降临时绽放的光芒硬生生压制住了凤洵的气势。 他的语调沉稳、冰冷、神圣——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神明”二字有了最具象化的体现,这沉沉的二字仿佛无边山岳朝凤洵砸了过来。 凤洵提剑阻挡,但那清脆鲜嫩的竹柄片片裂开,瞬间被强大的力量压成碎末,他手腕翻转凝聚力量再次将那碎末拼成竹剑,执着地朝界河砍去,他只需要破开只供一人通过的道路就行。 她想去就让她去,反正……反正她还会来找他的,对吗? “界河破碎会导致多少往生的魂魄失去方向?凤洵,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虚空中出现的金红色人影再次开口,他说话的语速保持着一种亘久的平衡。 凤洵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要破开的界河通道很小,只容谢翾一人通过,不会影响到其他的鬼魂。 “幼稚,虚伪,傻子。”三个词语再次重重朝他砸了过来,正是谢翾时常调侃凤洵会说的话。 听到这三个熟悉的词汇,凤洵骤然收回了剑,那积蓄起不知从何处去的剑势竟然直直朝着虚空中出现的那个人影飞去。 凤洵戴着鬼首面具的纯黑身影没入巨大的金红色光芒里,宛如一颗湮灭光明的炸弹荡开无数能量,这柄最普通的青竹剑送入金红色人影的胸膛。 在接触到人影血液的那一刹那,竹剑被燃烧成虚无,虚空里,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慢慢抬起,而后又隐没入彼岸。 现在的凤洵已经冷静下来,他不会再做那样疯狂的事情了,而虚空里出现的人影也不必在酆都久留。 凤洵空着手从界河上方落了下来,身形孤独,即便硬生生刺了那人影一剑,他还是没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方才那人降临的光芒太耀眼,冥界的所有鬼魂与鬼差都无法忽视,在凤洵颓然落下之后,有好奇的鬼差充满敬畏地凑上来小声问道:“尊上,方才来酆都的那团光芒是您的父亲?上界的神王大人果然和传说里的一样,那样神圣,那样高不可攀让人仰望。” 凤洵第一次没有礼貌地径直走开,没有回答鬼差的问题。 他一路飞回住处,由于赶路的速度太快,他身后隐隐出现两道展开的双翼光芒。 他想起来这个时候谢翾应该醒了,他出来这么一趟什么事都没做成,这世上果然如她所说的一样。 “我想——”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真,就算是他也一样。 而这个时候的谢翾也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恢复清醒,活着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睁开眼能看到些什么耀眼的东西,她永远身处于黑暗之中。 但这一回,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道耀眼的光,凤洵堪堪赶上她苏醒的时机,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他黑色身影后那金红色尾翼还未收起,落在谢翾眼中,仿佛这个世间最灿烂的宝藏。
第28章 二十八刀 谢翾抬眼, 与凤洵对视一瞬,她抬手,掌心之上凝聚一枚淡黑色的光点,这是鬼修进入魂核境之后魂灯凝聚而成的核心, 她的魂体碎裂后重塑, 可能是凤洵的那滴眼泪给了她许多能量,苏醒后竟然突破了魂核境。 “你……”凤洵将谢翾展开的手掌合上, 魂核实际上就是普通魂体都有的魂灯, 暴露在外很是危险。 谢翾坐起身, 歪头抚上他鬼首面具,轻声道:“快了。” “什么快了?” “魂茧。”谢翾还记得凤洵与自己的约定, 他说等她修炼到魂茧境就摘下面具让她看的。 谢翾只是如此说一下,提醒凤洵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却让他原本有些晦暗的眼眸骤然睁大。 他想,她想看, 就是现在也无妨。 于是凤洵抬手想要将自己的鬼首面具摘下, 但谢翾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这是约定。” 早了晚了,都算失约。 “方才外面很亮。”谢翾绕过他的身子去看窗外,问凤洵, “是什么东西来了冥界?” 她的视线还落在凤洵身后将将熄灭的光翅上, 外面的光芒与他身上的能量很是相似。 “是我——”凤洵后面还想说些什么, 但又再组织不出话语了。 “是你。”谢翾重复他的话。 她来到窗边,感受着周围的鬼气, 酆都终年不散的大雾在方才的动荡中散去不少。 真正强大的神明在日常的一举一动中都要收敛自己的力量, 他们即便只有最小的异动也会影响周遭的环境。 “我好了。”谢翾不想让凤洵去追查楚江王,也不想他发现楚江王传授自己审判之力的秘密, 便平静说道。 谢翾自己经常用拥抱去“偷袭”凤洵,没成想自己这一回被他从后抱住了。 这在她的预料之外,他的拥抱温暖热烈,起伏的胸膛抵在她的脊背上,连呼吸也清晰。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说。 现在谢翾有最想做的事他却无法帮助她,他不可能颠覆冥界去助她回到人间,就算他一意孤行也会有人来阻止他。 他是他永远无法翻过的高山。 “你向我对不起做什么?帮助我又不是你的义务。凤洵,道德与责任的高山把你压傻了吗?”谢翾口中的吐出的话语依旧冰冷锐利。 凤洵低下脑袋,将面颊压进她的颈窝,吐息依旧急促,他的情绪并不算稳定,这是谢翾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你要我如何才好呢?我与你说我变成那样没有关系,你说不行,我说我因此突破了修炼境界,你还要说抱歉,凤洵,你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样笑一笑呢?我喜欢你那样。” 在谢翾的碎碎念里,她不经意说出了一个词语,“喜欢”,这是她认为自己不会拥有的情绪。 “喜欢?”凤洵果然笑了起来,他绕到谢翾身前,安静看着她,面颊上出现熟悉的酒窝。 谢翾看着他微微弯起的、漂亮的桃花眼,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似乎将这点光吹熄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于是她侧过头去,竟然没有否认, 凤洵俯首,吻上她不断颤动的长睫,谢翾没有躲开,她不想看到这样好的一位小神仙感到悲伤。 —— “前段时日尊主的父亲来冥界了,尊主做了什么引起这么大阵仗?”厉温的黑袖挽起些许,他认真擦拭着手上染血的黑刀,问谢翾道。 “我不知。”谢翾想着自己那时候都昏过去了,她怎么知道发生什么了。 “与你有关?”厉温盯着谢翾问。 “和我有什么关系?”谢翾皱眉。 她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楚江王,你说神不会爱上任何人,为什么凤洵有父亲?” 厉温:“?”什么?! “他娘是谁?” 厉温:“?”你这就问倒我了。 “上界神王的事情,我们冥界的人如何知晓?”厉温让谢翾不要想七想八 谢翾托腮,第一次修炼时发了呆,脑海里的思绪混沌。 “修炼到魂核境就这么懈怠?”厉温拿黑刀柄在谢翾脑袋上敲了一下,让她不要走神。 谢翾坐直了,她继续着自己的修炼,那日在行刑殿内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厉温,自己是如何死的,只有凤洵知道。 直到两年后她看到那位熟悉的行刑之人,她才想起那久远的记忆来。 —— “三千六百刀——仔细说说我的身子肉是怎么被京城里野狗一片片叼走的。”酆都城外的酒馆里,谢翾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向秦牧。 “你——”秦牧吓得跪倒在地上,生前他是京城最出名的刽子手,生平杀死的人无数,唯独这位犯下亵渎皇族之罪的谢家外族姑娘令他印象最为深刻。 她被凌迟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了,却还是撑起全身的力量咬了他一口,至此,被她咬过的那只手日夜都会传来刻骨疼痛,让他拿不起行刑的手,并且在两年后因病死去。 没成想来了冥界,秦牧竟然还能遇到那谢家姑娘——她那般可怕,死后应该被投入十八层地狱吧。 但谢翾就是如此精致端庄地出现在了他眼前,眼睛里原本闪烁着的无序疯狂也被压制在看似平静的伪装之下,她可能还是那般坏,但如今她已经学会压制自己非人的内心,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位普通人。 “你……你怎么没入十八层地狱?”秦牧指着谢翾,语气惊恐。 “不过是刺杀未来太子妃未遂,她死了吗?惊吓到皇族之人脆弱的内心也算罪过吗?”谢翾蹲在秦牧面前,垂眸注视着这位朝廷养的疯犬,语气嘲讽至极。 侍立在谢翾身后的鬼差将秦牧吓得发软的身体拽了起来,谢翾去看了近日来死后前往冥界的鬼魂名册,早已注意到这位当初为自己行刑的刽子手,他病死了。 生前的仇人来了,她自然是要去迎接的,所以在等在了这处小酒馆里,有些即将前往孽镜台的鬼魂会在此停留。 在与秦牧对视的一瞬间她已看遍了他的一生,他所犯之罪,足以被丢进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 “凤洵呢?”谢翾如当年的厉温一样挽起自己的袖口,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鬼修。 “尊主去域外了。”鬼修很快答道。 “把他送到孽镜台去。”谢翾朝不远处的秦牧扬起漂亮的下巴,“我要亲自行刑。” 秦牧死死盯着谢翾,大声对身边沉默的鬼差吼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根本就不像人!我对她行刑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怕?你们冥界就如此不公平,连这样的恶种都能留下来?” “按冥界以前的规矩,像谢姑娘这样的——不应天地而生的存在死后被称为恶鬼,恶鬼应当被投入三途川尽头的血海里销毁,但有人将她带了上来。” “他是酆都的鬼王,他说的话就是酆都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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