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中的雌蛇没有理会,一味地用头撞击结界。 沈枋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陌奚抹除了你的记忆、将你打回了原型?”他五指收拢,眸中划过厉色,“他怎敢这样对你!” 他的声音过于锐利,立刻被茯芍认定为攻击。 她露出獠牙朝沈枋庭扑咬,却在即将咬到他时撞在了结界上,打回了原地。 倒在地上的黄玉怒不可遏,无意识状态下,她体内的灵气疯狂运转起来,澎湃的妖力充斥体内,逼得她双目猩红,脊背上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灼痒感。 那点痒意在此时无关紧要,茯芍咆哮着,拼尽全力撞击结界,撞得额角糜烂,流下柱柱鲜血。 但凡猛兽,多难驯养,宁死不屈。 茯芍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疲倦,愈发用力地砸着结界内壁。 “芍儿、芍儿快停下!别伤害自己……”沈枋庭触目惊心。 此时的茯芍根本无法沟通,她的动作满是决绝,怀着孕的雌蛇死也不肯被困在陌生地域。 沈枋庭心疼欲碎,隔着结界呼唤着她的名字,言语近乎哀求,但始终不肯撤掉结界。 茯芍那玉石俱焚的气势镇住了他,一旦撤掉结界,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茯芍,反而愈加添乱。 沈枋庭低声道了句“芍儿,抱歉。”旋即捏诀,对结界内癫狂的雌蛇去了一道符咒。 那符打在茯芍身上,她本就撞得眩晕的大脑愈发昏愦。 雌蛇吃力地甩头,脊背上灼热麻痒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明显,有朝全身扩散的迹象。 筋骨发软,她没能捱过沈枋庭的咒术,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地。 地面冰凉阴冷,她身上却滚烫发热。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丹田破发而出,朝着首尾卷席而去。 蛇瞳收缩,视野逐渐暗沉,意识的最后,那人类走入了结界、来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了她额角的伤口。 茯芍低吼着,喉咙里滚着有气无力的蛇声,想让他滚开、远离自己。 但她实在提不起力气,没撑多久便疲倦地睡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持续亮着,柔和的仙气源源不断流入雌蛇体内。 纯正的仙家罡气催熟了蛰伏在茯芍体内的霸黄螭之力。二力相汇,在她体内发酵膨胀,一点一滴唤回过去的记忆。
第一百零六章 确定了要用的咒术, 陌奚合上玉简,起身寻找寄存妖胎的容器。 这一容器,首选是丹樱。 他本想让酪杏担任母体, 但酪杏修为太低, 承载不了他和茯芍的子嗣, 撑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吸成干尸。 淮溢之中, 唯有丹樱的身体能担此任。 但陌奚并不打算这么做。 本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 再要沾了丹樱的气味,陌奚实在没有容下它们的自信。 为此,虽然麻烦了些,但他还是准备亲手打造一尊合适的容器。 天色已晚,到了茯芍进食的时间。 陌奚从书库离开, 顺路取了今日的食物——两块已成型的鹿胎。 除了鸡以外,成形的胎儿是茯芍最近最喜欢的肉食, 她极爱那滑腻的口感。 怀孕之后, 茯芍挑剔了起来,她以前很少挑食, 如今却变得娇气。陌奚由此愈发厌恶起她肚子里的寄生物,也不知是多么穷奢的性子,还未成型就把茯芍影响至此,未来只怕是比丹樱更加骄横。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 自己和茯芍的爱巢里会多出一群骄奢淫逸的寄生物, 扒着他和茯芍的名号四处吸血、作威作福,陌奚胸口又是一阵翻腾。 他捂着嘴, 倚着廊杆缓了许久, 才终于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自茯芍怀孕以来, 陌奚再没能够进食,即使腹中空空,也还是止不住地嗳酸。 上一世,蚀骨钉带来的两百年蚀骨之痛都没让他如何,而今不过几日,那未出生的寄生物就把陌奚折腾得神形憔悴。 他扶着廊柱缓行,疲惫地回到了王殿。 “芍儿。”他挽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这笑容在推开殿门的刹那凝结。 陌奚回眸,瞥向王殿之前的园林。 这几日茯芍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无论如何,进食的时间她是不会错过的。 捏着玉盘的手指一紧,一股寒意攀上了陌奚的脊背。 他定了定神,释放出神识,探查整座蛇宫。 不在林中、不在汤阁、不在王后宫、也不在宗亲府…… 陌奚猛地睁眸,翠眸中蛇瞳竖成细线。 他开始探查宫中的灵路,然而从内到外排查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 茯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一说。 陌奚压下指尖的颤抖,用更加细密的神识扫过蛇宫每一处角落,就连泥土之下也不放过。 终于,他在王殿前、茯芍常去的园林里发现了端倪。 在从园林回王殿的路径上,有一点茯芍的法力残迹。 陌奚睁眸,瞬移至残迹处查看。 他探出蛇信,附近的草叶有被压折的痕迹。 折痕戛然而止,四周再无蛇行的印记,亦没有第二股气息——她是自己离开的,用的是移行术法。 一个恐怖的结论由此浮现: 茯芍恢复了。 她恢复了对法力的记忆。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答案呼之欲出。 陌奚浑身的血液陡然僵冷,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透出两分青灰。 他低头凝望着草地上的折痕,十指无知无觉地攥住了袖绲,深深刺入掌心。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如何调动法力、记起了上一世,记起了沈枋庭。 她不要他了。 …… 昏昏然间,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挤入茯芍脑海。 那一直破碎、断续的记忆,至此连成一片,形成了完整的曲线。 在这沉重的梦境里,茯芍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荒诞而可悲的自己。 她没能遇见陌奚,独自出了韶山,朝东而去。 从韶山出发,一路向东,正是玖偣的地界。 经过战火的玖偣混乱割据,留在那里的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初初下山的茯芍吃了大亏,所幸本身实力过硬,才不至于被邪妖剖丹分肉。 她狼狈地从玖偣离开,向北而去,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是避坑落井。 没有收尾的茯芍引起了恐慌,被凡人视作邪妖,上报给了附近的修士。 那一行修士,正有浮清与沈枋庭。 茯芍裸露在外的蛇尾、身上特殊的香气以及不惧雄黄的特性吸引了浮清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回琮泷门,收为座下弟子。 “你不该来的。”作为大师兄,沈枋庭对待这位特殊的师妹并无分别心,他好言规劝,“妖有妖的去处。” “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茯芍问,“大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么?” 沈枋庭语塞,半晌,他叹道,“不是不能,是怕你太过辛苦。” 彼时的茯芍不懂,“辛苦?为什么会辛苦?” 她很快明白了,沈枋庭为何会语焉不详地说出那句话来。 在琮泷门的日子,真的好辛苦…… 可师兄对她好,从她入门的第一日起就不动声色地关照她。 光明大殿上,他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四十六鞭。 除了爷爷,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沈枋庭一样,不求回报地关心她、爱护她。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沈枋庭,她又能去哪儿呢…… 黄玉绝迹,她没有容身之处,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琮泷门,她于谁都是异族。 “茯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十年禁闭之后,沈枋庭与她走得更近,他对她说,“你的身份特殊,千万不要直接和人起冲突。若有谁中伤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讨还公道。” 茯芍知道,这句话不作假,他是真心想要护她。 只是沈枋庭到底年轻,夹在家族宗门的斡旋里,能做的始终有限。 所谓讨还公道,十里不过二三。 但有这份心,茯芍便足够感激。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同类都称不上。 那一日,他们进入秘境,秘境崩塌之际,沈枋庭骤然折返,茯芍大惊。 赶在最后一刻,沈枋庭才堪堪从破碎的秘境中跃出。 他手里是一支弯折了的毫菊,带着泥根,中央的花瓣和茯芍的鳞色如出一辙,同为半见。 “方才一瞥,觉得埋在里面未免可惜。”沈枋庭一手提着剑,一手将花送到茯芍面前,“有些折了,不过用木培灵还能养活。” 他执花的手上有泥泞,也有被划开的裂口。 鲜血混着泥沾染了毫菊。 那支菊果然活了,被茯芍摆在床头,到她死去时,毫菊依旧开得明艳。 「芍儿、芍儿……」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谁在唤她,声似哀悼,悲怆又疲倦。 洪水淹没了琮泷门,漫天大水逆流而上,带着瘴毒摧毁了琮泷门十八座仙峰。 灿烂了几十年的毫菊,在茯芍死后,被陌奚的水域卷落窗台。 玉瓶破碎,娇嫩的花瓣被惊涛碾压成泥。 望着梦中的落花,茯芍有些伤怀。 她和沈枋庭有过很多支花,但他送的第一枝,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自己死后,沈枋庭来了她的房间。 那间没有爬行杆、容不下巨尾游行的房间被水冲坍,房梁断裂,屋顶破了一半。 困了她几十年的小箱子,被大水砸出了个口子,阳光雨露、星月风霜都透了进来。 沈枋庭提剑赶来,满身煞气,对满地碎瓷熟视无睹,只顾着寻找茯芍的踪迹。 他也就不曾将花拾起,拂去上面的泥泞。 百年过去,那花最终被万千泥沙湮没,融入尘里。 谁也不曾注意那束花的结局。 虚幻的梦境里,在纷纷扬扬的黄白花瓣中,绽放出了一束灿烂的金色,那色泽耀眼夺目,又让茯芍倍感熟悉。 她眯着眼,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金色的由来。 一束苦荬菜。 被封在冰晶里,永远盛开。 金色刺痛了茯芍的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东西。 甜蜜的、醇醉的、如梦似幻的东西…… 热,好热。 不仅是热,更是蚀骨般的麻痒。 茯芍从未这般难受过,比之被浮清吸走生气更加难耐,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骨髓之中爬满了虫蚁,一点一寸地啃噬、咬断了她的经脉。 一开始只是被虫子叮咬的轻微灼痒,慢慢的,那灼痒形成了一种比蜕皮更加强烈的生长感。 鳞皮在开裂,骨头在伸张、血肉在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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